端午一时语塞,倒也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反驳她。她能说出这样的话,证明小史或许也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傻。
自从来方志办上班的第一天,小史就嚷嚷着要在鹤浦开一家饭馆。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她的家在江边的渔业巷。父亲是个打鱼的,每天出没于长江的风波浪尖之上。如果能开一家餐厅,至少鱼是不用发愁的。开饭店的念头,在她的心里扎了根,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她曾发誓赌咒般地对端午说,如果哪位有钱人愿意给她的饭店投资,她就毫不犹豫地嫁给他。可在端午看来,她显然把这当中的逻辑关系弄反了。因为,对于有钱人来说,“嫁给他”,早已不是一种恩惠,反而成了一种威胁。而且,嫁给一位有钱人,要比在鹤浦开一家饭馆困难得多。
“噢,对了,冯老头今天早上那么着急上火地找你,到底是什么事?”小史剪完了指甲,用指甲刀的反面挫着手指的棱角,不时地用嘴吹一下。
“一个老鬼还不够你烦的吗?别管这么多闲事行不行?”端午沉下脸来,语调多少有点生硬。他抓起电话,让楼下的“永和豆浆”店给他送外卖。
包子。油条。还有豆浆。
“你说冯老头那个人,这么大岁数了,真能干出那样的事来?”半晌,小史又道。
端午一愣,转过身去,吃惊地望着她:
“你是说什么事?”
“妈的,你也有好奇心!是不是?”小史冷笑道,目光有点锋利。过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我看他病恹恹的,连撒泡尿都费劲,真不信还能生出儿子来。”
端午被他一激,终于没好意思再问。不过,他对于正在单位风传的那些闲言碎语,也并非没有耳闻。
12
转眼间就到了六月中旬。阳光并不是很炽烈,太阳被云层和烟霾遮住了。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张曝光过度的底片。空气污染带来的好处之一,就是你在任何时候都可以直视太阳而不必担心被它灼伤。
天气仍然又闷又热。
大概正是麦收时节,郊区的农民将麦秸秆烧成灰做肥料。烟雾裹挟着尘埃,笼罩着伯先公园,犹如一张巨大的毯子,悬停在旱冰场的上空。伯先公园内仅有的鸟类,乌鸦和麻雀,在肮脏的空气中飞来飞去,坚忍不拔地啁啾。蝉鸣倒是格外地吵闹,在散发着阵阵腥臭的人工湖畔的树林里响成了一片。
假如是在冬天,每当西伯利亚的寒流越过蒙古草原和江淮平原,驱散了鹤浦化工厂那肮脏的空气,扫荡着数不清的灰尘、烟霾和悬浮物,送来清冽的寒风,伯先公园的天空将会重新变得高远,将会重现绿宝石般的质地。
现在是夏天,他能指望的,只有天空滚过的雷声和不期而至的暴风雨。暴雨过后,烙铁般的火烧云会将西山衬得轮廓分明,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
在那个时刻,即便站在自己卧室的阳台上,端午都能看见山上被行人踩得白白的小径,看见上山烧香拜佛的老人。
每当这个时候,端午总会贪婪地呼吸。仿佛长久憋在水中的泳者,抬头到水面上换气。他的内心,会涌现出一种感激的洪流——那是一种他习以为常的偷生之感,既羞愧,又令人庆幸。
这天傍晚,儿子从学校放学回来,一进门就对他说,他们的班主任鲍老师想请他去学校做一次演讲。
“这么说,你们的班主任也知道我?”沉睡在他心底的虚荣心,再度苏醒,泛滥,令他感觉良好。
“那当然!”儿子此刻已经把佐助脚上的铁链子解了下来。他让鹦鹉趴在自己的肩头,轻轻地拍打着他那绿松石一般的羽毛,“是暴君亲口对我说的。”
他们的班主任姓鲍,学生们都管她叫暴君。
“那么,什么时间呢?还有,你们老师让我讲什么题目?”端午想搂住儿子亲一下,却引起了佐助的嫉妒心,它的尖喙毫不犹豫地啄向端午的手背。
“这我就不知道了。要不,你给暴君打个电话问问?”有一种亮晶晶的光芒,在儿子的眼中飞快地闪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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