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去一趟邮局。福建的“发烧友”蔡连炮给他寄来了一对电子管。那是美国西电公司(West Electric)1996年生产的复刻版的300B。端午是古典音乐的爱好者,对声音的敏感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病态却无力自拔。他打算用西电的这对管子,来取代原先湖南产的“曙光”。据说西电生产的300B,能够极大地增加扬声器低中频的密度,并提升高频的延展性。蔡连炮在电子邮件中吹嘘说:
用我这对管子听舒伯特的《冬之旅》,结像效果会让你目瞪口呆!你几乎能够看得见迪斯考的喉结。听海顿的《日出》,你甚至可以闻到琴弦上的松香味。你能感觉到日出时的地平线,晓风拂面。而瓦尔特报纸版的“贝六”又如何呢?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崩崖裂石,高山出泉,宛如风雨夜至。
这当然有点言过其实,不过端午还是宁愿相信他。每天听一点海顿或莫扎特,是谭端午为自己保留的最低限度的声色之娱。
每天堕落一点点。
他还要去一趟梅城,将儿子从母亲家接回来。五一长假就要结束了。而在此之前,他还得去同仁堂替母亲买点药。她的便秘已持续三周。端午向她推荐的芹菜汁疗法没有什么作用。
起风了。黄沙满天。屋外的天色再度阴沉下来,似乎又要下雨。他最好立即动身,否则等雨下起来,他也许根本打不到出租车。
当然,在所有的这些琐事之外,还有一件更为棘手的麻烦在等着他。
他家在唐宁湾的房子被人占了。这件事虽然刚刚发生,但其严重程度却足以颠覆他四十年来全部的人生经验。他像水母一样软弱无力。同时,他也悲哀地感觉到,自己与这个社会疏离到了什么地步。
他躺在床上,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直到听见有人按门铃。
这是一个冒失的来访者。既按门铃,又敲门,想以此来强调事情的紧迫程度。
3
来人名叫骆金祥,自称是庞家玉的乡下表叔。他来自鹤浦所属长洲新区的官塘镇。此人面容苍老,却又染了一头乌发,使端午很难判断他的实际年龄。他的一个儿子死了。另外一个儿子和一个姑娘则被派出所的人抓了进去。
“我那姑娘是一个哑巴,你是知道的(端午其实并不知道)。国胜是从六楼的阳台上摔下来的,他的舅舅是一个杀猪的。而事情坏就坏在那个从新加坡回来的大学生身上。医院的外科主任一口咬定,毛毛处于植物人状态,可以随意处置。毛毛不是别人,正是庞家玉的小学同学。小时候,两家的大人还提过娃娃亲。国胜叫庞家玉的父亲为岳父大人,村里至今还记得这段老话。”
老骆一会儿眼泪汪汪,一会儿强作笑颜,把事情说得颠来倒去。他倒不是故意的。
长洲一带是下江官话与吴方言的混合区,老骆的话音很不好懂。他根本不理会端午递过去的餐巾纸,而是将眼泪和鼻涕偷偷抹在自己的裤裆里。为了弄清楚整个事情的原委,谭端午不得不多次打断了老骆的陈述,通过不断的提问,将那些片言只语,小心翼翼地缝合在一起,使它符合时间上的先后关系和逻辑上的因果链。
老骆的二儿子名叫骆国胜(小名或许叫毛毛),起先在长江上经营挖沙的生意。有了一笔积蓄之后,就在长洲镇上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商品房。拿钥匙的那天,国胜办了一桌酒席,将父母、哥哥和妹妹都请来吃喜酒,一家人欢天喜地的。饭后,兄弟俩靠在卧室的阳台上抽烟闲聊,趁机消化一下满腹的食物,以及乔迁新居所带来的喜悦和妒忌。国胜是一个大胖子,阳台的镀铬栏杆吃不住他的体重。它悄悄地松动,变形,乃至垮塌。国胜在完成了一套业余的高台跳水动作之后,从六楼栽了下来。他被送到医院后,并未马上死去。财务室对账单上的债务已经超过了10万,可他还在那硬挺着,不肯离开这个世界。
有点不太懂事。
最后,极富道德感和同情心的外科主任也有些看不下去了。他把骆金祥夫妇,还有国胜那过门不到一年的新媳妇叫到了监护室门外的走廊里,对他们暗示说,即便最后能抢救过来(这样的概率微乎其微),也是植物人无疑。这样拖下去,银子哗啦啦地流走,什么意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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