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端午对所有的政治人物都没有好感,但他还是立即对妻子的看法表示了毫无保留的赞同:“唉,你知道,有些诗歌界同行,跟宋蕙莲一个德行。还有些人更可笑,在国内痛斥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到了国外就大骂专制政体……”
说到对人的分类,家玉的方法与众不同。
那天晚上,孩子早早睡了,他们坐在餐桌前闲聊。难得有时间坐在一起。用考究的紫砂壶泡茶。磨磨嘴皮子。享受静谧。
家玉的观点是,人只能被分成两类:“死人”或“活人”。所谓“三寸气在千般好,一日无常万事休”。在“活人”中,还可以进一步加以区分。享受生活的人,以及,行尸走肉。她说,这个世界的悲剧恰恰在于,在日趋激励的生存竞争中,我们不得不强迫自己忘记人的生命会突然中止这一事实。有些人,连一分钟都没活过。
“我自己就是一个行尸走肉。哎,古人的话,总是那么入木三分。行尸走肉,多么传神!”
在家玉的分类法中,“死人”,居然也可以分为两类。死亡一次的人。死亡两次的人。
“什么意思?”端午忙问道。
“芸芸众生,比如像我,只能死一次。死了就是死了。很快就烟消云散。没人记得世界上曾存在过这么一个人。庞家玉,或者,李秀蓉。没人知道她受过的苦,遭过的罪,受过的折磨。没人知道她的发自心底的欢乐,尽管只有那么可怜的一点点。没人知道她做过的一个个可笑的梦。还有一种人,比如你,人死了,却阴魂不散。文章或名声还会在这个世界存留,还会被人提起。经常或者偶尔。时间或长或短。但你总归也会被人遗忘,死上第二次。我这么说,你不会生气吧?”
“照你这么说,杜甫和李白就会永远不死了?”
“他们也会死。因为世界迟早会毁灭。连最乐观的科学家都在这么说。照现在这个势头,也不会太远,不是吗?”家玉忽然把脸转向他,“你呢,你怎么分?”
端午说,他好像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不过,如果一定要分,大抵也是两类。成功的人。失败的人。从感情上说,他没来由地喜欢一切失败的人,鄙视成功者。
“那是嫉妒。”家玉呵呵地笑了起来,“哎,还有一种分法,你没说。”
“什么?”
家玉一脸诡笑,似嗔非嗔地望着他:“美女是一类。其他一切生物算成一类。我没说错吧。因为除了美女,除了什么红啊绿啊,珠啊玉啊的,其余的,一概都不在你们的视线之中。对不对?”
“这活要是用来形容吉士,倒还差不多。”端午眯眯地笑,带着貌似憨厚的狡黠,“不过,我们单位的老冯,就是你常说起的那个冯延鹤,他倒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看法……”
可家玉突然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
她打了个哈欠,随后就开始和他商量唐宁湾房子的事。她提到了唐燕升。
就在这个星期天,他要亲自出面,帮他们一劳永逸地解决困扰多时的房产纠纷。
4
冯延鹤把一切他所不喜欢的人,都称之为“新人”,多少有点令人费解。这一说法看似无关褒贬,实际上他的愤世嫉俗,比绿珠还要极端得多。
按照他的说法,三十年来,这个社会所制造的一代又一代的“新人”,已经羽翼渐丰。事实上,他们正在准备全面掌控整个社会。他们都是用同一个模子铸造出来的。他首先解释说,他所说的“新人”,可不是按年龄来划分的。就连那些目不识丁的农民,也正在脱胎换骨,成为一个“全新的人种”。这些人有着同样的头脑和心肠。嘻嘻哈哈。昏昏噩噩。没有过去,也谈不上未来。朝不及夕,相时射利。这种人格,发展到最高境界,甚至会在毫不利己前提下,干出专门害人的勾当。对于这样的“新人”来说,再好的制度,再好的法律,也是形同虚设。
端午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他发这一类的牢骚了,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振聋发聩之感。
这天下午,老冯又打来电话,半命令半央求地让他去下棋。
老冯照例让端午先洗手,可他自己呢?时不时抠弄一下嘴里的假牙,丝丝拉拉地拖出一些明晃晃的黏液,弄得棋子湿乎乎的。每次端午要提掉他的黑子,都得皱起眉头,压住心头的阵阵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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