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梦(50)

2025-10-10 评论

  收拾完锅灶,孟四婶又在忙着替他们准备晚上的饭菜了。姚佩佩见自己也插不上手,就一个人走到屋外,满院子四处闲逛起来。这房子看上去的确有些年头了,院墙虽经修补,墙基却早已歪斜,上面爬满了白垩。天井里有一棵天竺,墙头挂着葛藤,让风一吹沙沙有声。院中有回廊和厅堂相连,左侧是一幢两层的厢房。楼上走廊上的雕花栏杆上,落着一只雨燕,肥肥的,缩着脖子看着她。后院要大得多,四周沿墙栽种着杂树。通往巷子的月亮门关着,对面是一排低矮的柴房,房檐下的碎砖石中长着一溜凤仙花。一条石砌小径通往倾颓的阁楼,阁楼边矗立着太湖石的假山。
  一看到这幢阁楼,姚佩佩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可怎么看都觉得十分眼熟。沿着石阶往上,可以看到一个精致的六角凉亭,围有护栏。一张石桌,几张石凳,上面堆满了樟树的叶子,多年未经打扫。从这个凉亭里可以看见院子西边的一畦菜地,姚佩佩觉得这块菜地或许是原先的主人养花的地方,因为她发现菜地里有一座倒塌的荼糜架。小时候在静安寺的花园里,她们家也有这么一个荼糜架。
  开到荼糜花事了。这是《红楼梦》中的诗句,也是妈妈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当时妈妈正对着梳妆台上的一面大圆镜梳头。姚佩佩背着书包去上学,临出门时,不知为什么,她担忧的回过头来看妈妈,恰好妈妈正巧也回过身看她。她的脸上泪痕狼藉,嘴角却挂着一绺奇怪的笑容。等到她放学回家,花园里,露台上,客厅里,到处都挤满了人,她看见殡仪馆的人把妈妈的尸体抬走了。她身上裹着白被单,裹得那么严实,只露出了一丛头发。家中的佣人转眼间都不见了。晚上她一个人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家的客厅有多么大,多么空旷。她双手捂着脸,透过指缝,偷偷的打量妈妈上吊的那根房梁。南风从窗口吹进来,把客厅的枝形水晶吊灯吹得直晃。恐惧让她暂时忘掉了悲哀,她紧紧地攥着小拳头,似乎要攥进一个秘密的希望:爸爸的福特牌汽车随时会“哞哞”的叫着,一阵风似的开进花园,车灯把花园的铸铁卫矛照得雪亮。好在我还有一个爸爸。爸爸会随时回来。她这样想着,就睡着了。直道第二天上午,最先赶到的一个姨妈流着眼泪告诉她,爸爸在三天前已经在提篮桥被正法了。她想去爸爸的书房找一本《康熙字典》,去查查“正法”是什么意思,却发现房间的门上早已被人贴上了封条……
  顺着石阶再往上就是阁楼了。门环上插着柳枝,被太阳晒瘪了,已经发了黑。大约是清明节用来避邪的,在上海也有这样的风俗,不过用的不是柳枝而是艾草。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碰,它就开了。阁楼里有一张雕花木床,床的里侧还有抽屉。床上的被褥和蚊帐都是新的,有一股淡淡的棉布味。床头有一个五斗橱,靠墙一排红木书架,不过书架上空无一物。姚佩佩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身上懒懒的。因想到下午也无事可做,便和衣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到了上灯时分,小王才从工地上回来。孟四婶问他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小王也不答话,走到灶下从水缸里舀了一碗水,咕咚咕咚的灌了下去,抹了抹嘴唇,这才说:“县长到夏庄喝酒去了。”
  姚佩佩已经早早吃过晚饭了,这会儿正在厨房里洗脸,听到谭功达去夏庄喝酒,便笑道:“他去夏庄喝什么酒?”
  小王道:“我们几个从工地收工,正要往回走,就看见堤岸上来了一伙人,把我们当头拦住。一问,为首的就是夏庄新上任的白乡长,也就是咱们县长的大舅子,名叫白小虎的,几个人又拽又拉,把谭县长给拽走了。”
  “这么说,那个白小娴原来是夏庄人?”佩佩问道。
  “那还用问?”小王说,“他丈母娘,老丈人都来了。那丈母娘一见县长,上前不由分说,就去替他掸土,我当时跟在后面,不知究里,心里吃了一惊。心说哪里来的这么一个痴婆子,怎么一见县长,上来就乱打人呢。”
  孟四婶笑得前仰后合:“平平常常的事,叫小王同志一说,还真滑稽。”
  姚佩佩没有笑。她咬着嘴唇,脸也渐渐地变了色:“那你干嘛回来?蛮好跟着县长一块去开开荤。”
  小王听见佩佩的话中含着讥讽之意,又不知她为何跟自己生气,只得陪着笑脸道:“他们倒是拉我去的,可我想到你一个人在家也怪冷清的,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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