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镇(56)

2025-10-10 评论


  大清早,雾气漾漾。芙蓉镇(56)青石板街上,狗不叫,鸡不啼,人和六畜都还在睡呢,秦书田就拖着竹枝扫帚去喊胡玉音。彼此都是每天早起见到的第一个人。他们总要站在老胡记客栈门口,互相望一眼,笑一笑。

  “大哥,你起得真早。回回都是你来喊门……”

  “玉音,你比我小着十把岁,哪有不贪睡的。”

  “看样子你是晚上睡不大好哕?”

  “我?唉,从前搞脑力劳动,就犯有失眠的毛病。”

  “晚上睡不着,你怎么过?”

  “我就哼唱《喜歌堂》里的歌……”

  提起《喜歌堂》,他们就都住了口。《喜歌堂》,这给他们带来苦难、不幸的发灾歌……渐渐地,他们每天早晨的相聚,成了可怜的生活里的不可缺少的一课。偶尔某天早晨,谁要是没有来扫街,心里就会慌得厉害,像缺了什么一大块……就会默默地一人把整条街扫完,然后再去打听,探望。直到第二天早晨又碰到一起,互相看一眼,笑一笑,才心安理得。

  这天早晨,有雾。他们从街心扫起,背靠背地各自朝街口扫去。真是万籁俱寂,街道上只响着他们的竹枝扫把刮在青石板上的沙沙沙,沙沙沙……秦书田扫到供销社门市部拐角的地方,身子靠在墙上歇了一歇,忽然听得供销社小巷围墙那边的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忍不住侧出半边脸块去看了看,但见一个身坯粗大的黑影,从侧门闪了出来,还反手把门带严。“小偷!”秦书田吓了一跳。但是不对,那人两手空空,身上也不鼓鼓囊囊,哪有这样的小偷?他心里好生奇怪,眼睁睁地看着那黑影顺着墙根走远了。他晓得供销社的职工们都是住在后院宿舍里,楼上只有女主任李国香住着。这溜走的人背影有些眼熟。这是什么好事呢?他没有吱声,也不敢吱声。这天中午,他还特意到供销社门口去转了转,也没有听见供销社里的人讲丢失了什么东西。

  过了几天。早晨没有雾。秦书田和胡玉音又从街心分手,各自朝街口扫去。他扫到供销社围墙的拐角处,又身子靠在墙上歇了歇。这回,他不等围墙的侧门吱呀响,就从墙角侧出半边脸块去盯着。不一会儿,侧门吱呀一声响,一个身坯粗大的黑影又从门里闪了出来,反手关了门,匆匆地顺着小巷墙根走了。秦书田这可看清楚了,暗暗吃了一惊,是他!天呀,天天钻进这围墙里去做什么?事关重大,秦书田不敢声张。但他毕竟是“人还在,心不死”,就拖着扫帚跑到另一头去,把胡玉音叫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对着年轻寡妇的耳朵,透出了这个“绝密”。讲后又有些怕,一再叮嘱:“千万千万不能告诉第三个人。这号事,街坊邻居都管不了,我们只能当光眼瞎。何况,我们又是这种身分……”“是他?”“是他。”“那一个呢?”“是她。”“他,她,他,鬼晓得你指的是哪个他,她。”胡玉音却很开心似的,脸盘有点微微泛红:“鬼!你对着人家耳朵讲话,满口的胡子也不刮刮,戳得人家的脸巴子生痛!”“啊,啊啊,我的胡子……一定刮干净,天天都刮!”他们脸块对着脸块,眼睛对着眼睛,第一次挨得这么近。

  又是一天清早,秦书田想出了一个鬼主意。他和胡玉音在街心会齐了,把这鬼主意说了。胡玉音只笑了笑,说了声“由便你”。他们头一回犯例违禁,没有先扫街,而是用铲子从生产队的牛栏门口刮来了一堆稀家伙,放在供销社小巷围墙侧门的门口,开门第一脚就会踩着的地方。然后,两人躲到门市部拐弯的墙角,露出半边脸子去盯守着。真讨嫌,这早晨又有雾。他们的身子不觉地偎依在一起,都没有留意。等了好一会儿,他们听到了门市部楼上有脚步声,下楼来了。秦书田个头高,半蹲下身子。胡玉音把腮巴靠在他的肩膀上,朝同一个方向看着。他们

  都很兴奋,也很紧张,仿佛都感觉到了彼此心房跳动的声音。胡玉音的半边身子都探出了墙角,秦书田站起身子伸出手臂把她搂了回来,再也没有松开,还越搂越紧,真坏!胡玉音狠狠地拍了两下,才拍开。小巷侧门吱呀一声开了,那黑影闪将出来,肯定是头一脚就踩在那稀家伙上边了,砰咚一声响,就像倒木头似的,跌翻在青石板上。那人肯定是脑壳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倒在石板上哼着哎哟,好一刻都没见爬起来。“活该!活该!天杀的活该!”胡玉音竞像个小女孩似地拍着双手,格格地轻轻笑了起来。秦书田连忙捂住她的嘴巴,捉住她的手,瞪了她一眼。秦书田的手热乎乎的,不觉的有一股暖流传到了胡玉音的身上,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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