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时间之下(19)

2025-10-10 评论

    菊妈与杨二堂说第一句时,水滴就知道是谁来了。菊妈后面说的每一句关于她的话,都让她断定菊妈就是自己的母亲。水滴没有像以前那样欢喜异常地扑上去与她亲热。她呆在屋里没有动,心怦怦地跳得厉害。水滴想,你把我送给别人,你算什么姆妈?你既然不配当我的姆妈,你又何苦来可怜我?
    杨二堂接过菊妈手上的竹篮,陪着她一起进到屋里。菊妈说,水滴,小乖乖。菊妈来看你了。想死菊妈了。菊妈说着想要搂一搂水滴。水滴一闪身,让开了。她退到墙边,冷冷地望着她,眼睛里充满着憎恨。菊妈十分不解,菊妈说,水滴,你怎么了?我是你菊妈呀。杨二堂说,她姆妈没回来,她这几天光说胡话。孩子心里苦,就成这样了。
    菊妈十分疑惑。水滴的眼睛里露着凶光,看得菊妈有些心慌,杨二堂也被水滴的表情吓住。两人忙讲着话退到门外。菊妈说,这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变成这样了?杨二堂说,恐怕是慧如没回家吧。菊妈说,就这个?会不会是在外面受人欺负了?杨二堂说,我也不晓得。我跟水滴跑散了,不晓得她这些天是怎么过的。
    菊妈和杨二堂的话时断时续地传进屋里。水滴想,你既然不肯当我姆妈,你关心我做什么?心想间,她看到床边的竹篮。她上去将竹篮一掀,里面的食物和衣料都甩到了地上。水滴用脚将食物踩得稀烂,然后又抖开衣料,寻了把剪刀,一剪一剪地将衣料剪碎。
    外面说话的菊妈听到屋里有动静,忙朝里面探头张望。却看到水滴狠狠地剪碎衣料的样子。菊妈更惊,大声说,水滴,你怎么啦?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水滴大声说,那些把自己孩子抛弃的姆妈,就应该像这块布一样碎尸万段。菊妈说,你姆妈养育了你这么多年,你怎么能这么说她?再说,她多半不是抛弃你们父女,是自己遇到事了。水滴说我不是说她。她不配我说,因为她不是我姆妈。
    菊妈怔住,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自己的心口嘭嘭嘭地跳得剧烈,仿佛稍一动弹,就会跳到体外。菊妈双手抚胸,稳了下自己,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能这样说?她不是你的姆妈谁又是呢?水滴斜着眼,恶狠狠地盯着菊妈说,我不需要跟你讲。我只晓得那种连自己女儿都不要的人,最好不要活在这世上。
    菊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弯下腰,拎起她的竹篮,说了句,水滴,往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然后转身离去。她听到身后水滴的声音,呸,我不需要你的关心。菊妈想,这孩子,怎么是这样的个性?难道她听说了什么?

    一
    正是盛夏,院子里的知了一直在叫,叫得越发显得屋里静悄。学校放了假,陈仁厚回到舅舅家,喝了一壶凉水,便赶紧往五福茶园去。
    自父母双双死于水灾后,他便一直寄居在汉口的舅舅家。大水退后,陈仁厚原本想回柏泉老家,但大表哥水文说既然老家也没人了,不如现就留在汉口继续求学吧。姑姑家的事爸爸一向拿了当自家事。现爸爸虽早已不在,但我晓得,他一直在看着我做事。所以姑姑家的事,仍然是我们水家的事。
    大表哥一番话说得情深意长,陈仁厚听得泪水盈眶,便留了下来。只是但凡假期,他便去五福茶园帮忙。舅家毕竟不是自家,他也不是水武。水武当年因为亲见父亲惨死,受到刺激,性情一直不稳定。说狂就狂,说躁就躁。家里也因他童年的伤痛,对他自是溺爱几分。在水家,只有他可以每天抄着手,成天猫在乐园打弹子球,或与狐朋狗友晚间出门晃荡。
    马路上还堆着些竹跳板和烂木条,曾经因大水坍塌的屋子,有的已经全部拆掉,空地自成土坑,但凡一场雨过,土坑便成水坑,蚊蝇成群,臭气熏天。亦有危房并未拆除,临时围着板条,继续居住着一户户人家。大水过去一年,水灾的痕迹到处都是,就连洋房墙根下的土渣,都没清理干净。
    放假的时候,陈仁厚常寻找水滴。他跑过许多街巷,都没能找到。他甚至试图在街上行走的人中,突然看到水滴在他们之中。然而,这些都是他的梦。水滴是陈仁厚到汉口认识的第一个人。他们一同度过人生最痛苦最难过的时刻。陈仁厚想,这一辈子,她都是我的朋友。每次路过乐园,陈仁厚都不禁抬头望上面的塔楼。这成了他下意识的一个动作。望过后,便想,水滴,你在哪里呢?你爸妈还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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