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时间之下(47)

2025-10-10 评论

    水上灯甩开陈仁厚的手,随着班主一起进到祠堂。一进门,所有人全都呆住。台上台下悬挂着一条条白幡。整齐排列的座位空无一人,每个座上都摆放着一个灵位。祠堂的角角落落,无处不散发着阴森。因无阳光,刮在脸上的风冰凉冰凉,仿佛走进阴曹地府。班主脸上立即惨无人色,几个胆小的女演员尖叫着掉头便跑。水上灯此时方想起了早起时菊妈所说,她知道自己遭到报复。
    整个戏班都跑出了祠堂,仿佛炸锅一般,抗议和叫骂响成一片。班主苦着脸,不知如何是好。演是没法演的,不演,赔偿和损失他又如何拿得出来?
    水上灯一个人站在祠堂里静思。在静思中,她的神情渐次坚决。水上灯走出去,一直走到班主前,大声说,班主,我演。班主急道,大家都吓得不敢进,怎么演?水上灯说,他们是冲我来的。我不能牵连班子。还烦乐队师傅帮个忙,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要演下去。操琴师傅说,既然水上灯这么说,我们上。
    村北口的戏和祠堂的戏同时开演了。那边热火朝天着,不时有人爆喊,好!而这边,清冷得让人发疹。水上灯穿上戏服,咬紧着牙关,从容上台。台下虽是静寂无声,她却把戏台唱得个翻江捣海。
    水上灯自小看戏看得多,哪一出戏的细节她都熟知。于是便一个人扮了几个角色,轮到谁唱,她就唱谁。连生末净丑以及龙套的戏也一并演了下来。她变换着声音和动作,忽是婀娜女子,忽是阳刚男儿,忽是耍宝痞脸的小丑,忽是走台打过场的甲乙丙。一个人在台上既唱亦打,跳跃腾挪,硬是支撑下一出戏来。演到一大半,林上花于心不忍,便也换上衣服,壮胆上台,接下了她的对手戏兼跑着龙套。两人对视间,眼里都闪着泪花。
    整场戏终于演完。水上灯下台卸妆,林上花带着妆扑过去抱着她的头便哭。林上花说,你为什么这么傻,不演就是了。顶多我们不挣这个钱。水上灯说,我知道有人整我。他们想看我的笑话,我就让他们看。我要让他们看好。我这个笑话是会在台上放光的。你不觉得,今天我们两个演得真叫是好呀。回头我要找徐老师给我们俩专门排出戏,我们两个要把那出戏演红。林上花说,那是一定。
    回老家祭祖的水文原不知此事。在村北口看戏时,听到水武与人暗中窃笑,方知水武专为水上灯设了一局。这次他没骂水武,倒是夸他高招而且甚觉有趣。这边戏一开演,他便匆忙赶至祠堂,悄然坐在一角,想看水上灯这次如何收场。却不料,他看到了水上灯一个人的大戏。水上灯在台上龙飞凤舞,一个人将祠堂搅得风生水起。她用女声的娇滴,用男声的洪亮,用对白的清新悦耳,生生将祠堂内的阴森逼得无处可寻。坐在无数灵牌后的水文,恍然间觉得灵牌像是被水上灯的表演唤醒,忽忽有了生气。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出微光。水文着实被震撼了。他想这女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呵,竟是如此刚强如此倔犟,这刚强倔犟中竟包容着如此不可思议的力量。
    次日一旱,福华班离开河角村,水文特意赶过去相送。并加赠了一笔钱递给班主,说这是专门付给水上灯的,感谢她昨天的演出。水上灯将钱毫不犹豫地甩给水文,然后说,昨天我是为死人唱的戏,我从来不收死人的钱。
    水文知其心中有恨,忙解释道,这事是我弟弟办的,事先没跟你们讲清楚,很是不妥。可是河角村规矩历来如此。祭祖期间,给活人演戏同时,也要给祖宗演一场。水上灯说,我不管你的祖宗不祖宗,演戏是我的本分。不过,我要告诉你,以前我跟你水家只有杀父之仇,现在又多了一样羞辱之恨。班主亦说,水先生,往后请你们点戏,万莫找我福华班。我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衣箱装车时,福华班与洪顺班又碰到了一起。杨小棍得意道,水上灯,昨天唱得如何?你现在红了,那些死人当然都爱听你唱吧?水上灯淡然一笑,说听你唱戏的虽然是活人,但听我唱戏的却是这些活人的祖宗,知道不?水家大少也说了,我是给他们的祖宗唱戏。一番话撑得杨小棍一时哑口。
    马车启动时,陈仁厚追了上来。陈仁厚对班主说,我想跟水上灯说几句话。水上灯说,不用了,班主,我不想跟水家的人多说一个字。陈仁厚大声说,水滴,你要记住,我姓陈。我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要误会。水上灯对车夫说,走吧。还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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