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想这责任还是在我们的身上———无论在欧洲还是日本与韩国,做这些民间调查和收集工作的都是专家学者。他们就像考古学者和生物专家,以及拍摄野生动物的影视工作者那样,为了自己钟爱的事业长期守候在寂寞的田野里,默默地把每一种文化都搞透搞全,整理得清清楚楚。他们甚至还用同样一种方式来调查我们的民间文化呢。近二十年,在我们闹着下海和与世界接轨时,不少日本、韩国和欧洲学者已经在我们广大的乡野调查与收集那些濒危的民间文化了。大量走失的雕版就是被他们从民间买走的。我们不必责怪别人。谁叫我们既没有民间文化保护法,也很少有人肯像他们那样付出辛苦。我想,如果我们有几位研究古代雕版与印刷的学者到四堡去工作两三年,四堡不就有救了吗?当下四堡的政府想对古书坊进行整理与修复,所缺少的正是专家的指导。如果没人去,我断定四堡民间的雕版很快就会流失干净,相关的种种遗存也会消亡殆尽;我们这个曾经发明了印刷术的古国就不再有“活态的见证”可言。
那么,谁去救四堡呢?
这是一部日记,准确的说是一部日记的续篇,或是一部未来日记。
马克·吐温在一九0六年出版的《夏娃日记》。下称《日记》),终于使世人穿过他惯常的个人眼花缭乱的机智,寻到了他近于木讷的纯朴的心灵本质。这缘故完全是由于夏娃。作家笔下的人物常常会反过来影响甚至改变作家自己。不管马克·吐温在夏娃身上融入多少他对世态人生敏锐的洞察,但还是被夏娃的圣洁纯真所感染,不觉间泄露了自己的心灵真实。然而,他只写了“创世纪”时代那几页,并没有涉笔于夏娃的未来,于是我心领神会并感谢马克·吐温先生——他似乎有意把这日记的未来部分留给我来写。尽管我至今仍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却动笔写起来。马克·吐温所写的是夏娃过去的日记,我写的则是夏娃未来的日记。这样,我的幸运是,看多了他的夏娃那份自在与欢愉;他的幸运则是,没有看多我的夏娃竟然如此困惑与绝望。其实,夏娃并不是谁写出来的。不是她生育了人,而是人创造的她。人类始终都在决定着自己的一切。它既然可以便一切诞生,就一定能使一切灭亡。
因此,从写作的意义上说,马克·吐温所写的是一部虚构的夏娃的日记;而我所写的则是一部真实的自己的日记。我常常不得不用自己的而非夏娃的口气说话,这一点读者一看自明。其原故仍然如上所述——我受了“我的夏娃”的感染。
本文由于要与马克·吐温的《日记》保持同一样式,也采用了插图方式。《日记》的插图画家莱勒年(LeserRalph)颇为鲁迅先生推崇,我却无法把莱勒年从天堂里邀请回来。但我认为,与我同一国籍的画家张守义的插图,也同样的笔调动人和意境深远。
起始的记忆是没有形象的。我好像从根深很深的什么地方升上来,一直升出地表。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天空中一排九个太阳。它们距离相等,从西南端一直排到东北端,气势非常壮观。然而并不光芒四射,就像九盏硕大无比的吸顶灯,又白又扁,光线柔和。当这光线照在我赤裸的身体上,就像盖上一层光滑透明的被子。我坐起来,闪亮的被子也随身而起,这感觉真是奇妙无比。可是我有点奇怪,阳光怎么不热呢?阳光的存在不就是靠那么一种晒人的感觉吗?于是,被子的美妙和舒适之感骤然消失。我想掀开被子逃出来。我发觉根本无法做到。因为我已经被这种异样的非常不适的光线所弥漫了。
浑浑噩噩中,我觉得好像以前什么时候也有过类似现在这种体验——人类先有“感觉”,再有“意识”,最后才是“精神”和“思想”。这是一个生的全过程。死的过程正好倒回去。因此,只有“精神和思想”的出现才算是人的完成。否则人类永远会陷在杂沓的感觉和混沌的意识里。但是,“精神与思想”走到了极致之后,是否会迷失在更混杂的感觉与意识中?
从来没有谁能够回答人类,都是人类在自己回答自己。
今天正是这样!待我站起身来,出现在眼前的一切,使我所有的“精神与思想”都像黑压压站满树枝的受惊的鸟“哗啦”飞去,空空如也的脑袋里全是感觉的碎块和直愣愣的惊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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