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尖脸人,一个略高,脸色发白;另一个略矮的脸色发黄。其它部分完全一样。他们更像两只猴子那样相像。
白尖脸人开口说话了:
“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相信我,我知道你吃的东西在哪里,跟我走。”
我听到这话很惊奇。掰开手里的果子,果然里边是一种人造的物质。没有水分和香味,也没有果核儿,拿在手里很不舒服,我把它扔掉。半信半疑地听任这两个并无恶意的尖脸人做向导,沿着溪水向北走。一路上仔细观察,才知道昨天被自己一时的粗心蒙蔽了。此刻所有的疑点全被我看出来。
溪水为什么比蒸馏水还清澈透亮?水边的石头为什么不生长那种丝绒一般的绿苔?为什么水里没有小鱼与蝌蚪?天上也没有一只飞鸟,树上没有一只蝉鸣,草地上没有一个虫儿跳跃或爬动?森林为什么静得像夜间的城市,好像刚刚被清扫过了一样?为什么没有游丝和浮尘,没有露珠,没有那种腐叶的气息?我再一次俯身闻一闻野花的味道,竟然全是同一种类型的芳香。
我忽然被人类伟大的创造力震撼了。他们究竟是怎样复制了如此辽阔和逼真的大自然?可是,我又堕入迷惘:整个地球都是大自然,人类为什么偏要再人造一个?
上午以前,我们一直穿行在山谷中。尽管我已经饥肠辘辘,两个尖脸人坚持不叫我从路旁采集任何东西吃,只能喝水,于是我就一直把肚子喝得像水囊那样,走起来咣咣当当发响!
出于一种女人独有的自我保护的本能,我一直与走在前面的两个尖脸人保持一段间距。我望着这两个畸形的怪人的背影,猜不透他们的性别。无论是从他们的体形、发声,还是面孔。他们的声音又尖又细,好像拉长声音的鼠叫,毫无性别的魅力。尤其那灰袍子平平地垂落到胸部的地方毫不凸起——他们肯定不是女的;可是在肚子下边的地方也同样不凸起——他们肯定也不是男的。既然分辨不出男女,我为什么还对他们保持警惕呢?
我也说不清楚。
大约在中午时分,我们进入一片高耸摩天的块状的物体世界里。感觉立即变得奇特。这些物体全是棱形多边体,横七竖八堆积一起。尖锐的顶部直插高空。抬头看上去,天空仿佛给这些物体切割得破碎不堪,它们的颜色是黑色或紫色的,可能就是前些天看到的远远的那片不明物体吧。走到这中间才知道,每一个巨块都是一座建筑。整整一大片建筑大概就是一座城市。谁造的如此难看的建筑呢?
然而巨块中间看不见人。只有一片片由无数金点组成的飞毯似的东西,在半空中闪闪烁烁地飘舞。只要碰到巨块就弹开,向着相反的方向飘动,一起一伏,一如随波逐浪的韵律,怄然,平空出现一些湛绿发亮的曲线,它们柔韧又敏捷,流光一般从中穿来穿去,互相决不碰撞,配合得和谐老练地跟着,许许多多看上去极轻的白色球体,上上下下布满空间。一种优雅又轻盈的向往透进我的心里。只听前边那个高个子的尖脸人说:
“你也会这样欣赏音乐吗?”
我不明白他的问题,因此也不能回答。便带着一团困惑,随着他们走进一所底座浩大的紫色建筑。
我无法完全记录下在这建筑里见到的荒诞景象。其中被高个子白色尖脸人称做“第五代人实验室”,最最不可思议。特别是那些被培育成活了的“第五代人”的样品,简直在梦中不可能出现。比如许许多多眼睛浑身流转并不停眨动的人,没有五官的人,只长一条胳膊和一个手指用来按键的人,把内脏搬到体外的人,像球一样滚动的人。人类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但能复制人,还能设计和生产人了?那么现在距离“创世纪”已经有多少世纪了?我的儿子亚伯和该隐死去多少年了?
距离是长度。长度标志时间还是空间?
时间实际是一种空间。比如历史,历史不是时间的概念,是空间的概念。历史只是无数空间的前后排列。但我对我死后的人类历史一无所知。我无法知道那些空间都是什么样子的。
实验室里有一个“第五代人”,和我概念中的人比较接近。引起我的亲切感。他个子比我略矮,魁悟强壮,生着长须,目光愤怒,他在玻璃墙里边心事重重地走来走去。仔细再看,他胸脯生着鱼鳞状的硬片,背后是一对翅膀。他刚刚给我的那种亲切的同类感便消失了。这时,忽见他气势汹汹直视着我,动作僵硬地走到玻璃墙前,举手朝我“当、当、当”用力敲玻璃,好像要冲出来,吓得我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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