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随笔集(20)

2025-10-10 评论

    我们进一步注目画中水墨技术的运用,还会惊讶于画家非凡的写实才华。他把水墨皴擦与素描法则融为一体,把雕塑的量感和写意的挥洒混合无间。水墨因之变得充满可能性和魅力无穷。在他之前,谁能单凭水墨构成如此浩瀚无涯又厚重坚实的景象!中国画的前途——只在庸人之间才辩论不休,在天才的笔下却是一马平川,纵横捭阖,四望无垠。
    当然,最强烈的震撼感受,还是置身在这百米巨作的面前。从历代画史到近世画坛,不曾见过如此的画作——它浩瀚又豪迈的整体感,它回荡其间的元气与雄风,它匪夷所思的构想,它满纸通透的灵性,以及对中华民族灵魂深刻的呈现。在这里——精神的博大,文明的久远,生活的斑斓,历史的厚重,这一切我们都能有血有肉、充沛有力的感受到。它既有放乎千里的横向气势,又有入地三尺的纵向深度;它本真、纯朴、神秘、庄重……尤其一种虔诚感——那种对黄天厚土深切执著的情感——让我们的心灵得到净化,感到飞升。我想,正是当代人,背靠着几千年的历史变迁又经历了近几十年的社会动荡,对自己民族的本质才能有此透彻的领悟。然而,这样的连长篇史诗都难以放得下的庞大的内容,怎么会被一幅画全部呈现了出来?
    现在我才找到伯安早逝的原故。原来他把自己的精神血肉全部搬进这幅画中了!
    人是灵魂的,也是物质的。对于人,物质是灵魂的一种载体。但是这物质的载体要渐渐消损。那么灵魂的出路只有两条:要不随着物质躯壳的老化破废而魂飞魄散,要不另寻一个载体。艺术家是幸运的。因为艺术是灵魂一个最好的载体──当然这仅对那些真正的艺术家而言。当艺术家将自己的生命转化为一个崭新而独特的艺术生命后,艺术家的生命便得以长存。就像李伯安和他的《走出巴颜喀拉》。
    然而,这生命的转化又谈何易事!此中,才华仅仅是一种必备的资质而已。它更需要艺术家心甘情愿撇下人间的享乐,饿其体肤和劳其筋骨,将血肉之躯一点点熔铸到作品中去,直把自己消耗得弹尽粮绝。在这充满享乐主义的时代,哪里还能见到这种视艺术为宗教的苦行僧?可是,艺术的环境虽然变了,艺术的本质却依然故我。拜金主义将无数有才气的艺术家泯灭,却丝毫没有使李伯安受到诱惑。于是,在20世纪即将终结之时,中国画诞生了一幅前所未有的巨作。在中国的人物画令人肃然起敬的高度上,站着一个巨人。
    今天的人会更多认定他的艺术成就,而将来的人一定会更加看重他的历史功绩。因为只有后世之人,才能感受到这种深远而永恒的震撼。

    很少一位摄影家能够如此强烈地震撼我。为此,在他这些惊世之作出版之际,我要为他写一些动心的话。
    一
    当我们选择了长江截流而从中获得巨大的生活之必需,是否想到因此失去了这条波涛万里的大江,从此与养育了我们至少七千年的母亲河挥手告别。我们失去的不只是它绝无仅有、风情万种的景观,承载着无数的瑰奇而迷人传说的山山水水,永不复生的古迹,以及它对我们母亲般亲切无间的关爱。我们正在把它七千年的历史全部沉入一百多米的水底。我曾想过,如果美国人失去密西西比河,俄国人失去伏尔加河,法国人失去塞纳河。他们会怎么样?是的,我们将把大江无可比拟的动力转化为用之不竭的电力;我们再不会恐惧恣肆的洪水带来的无边的灾难。可是我们同时失去了长江!有时,我怨怪知识界的麻木不仁,没有反应。我们的历史精神与文化精神究竟在哪里?我们的民族失掉如此博大与深刻的一笔遗产——无论是自然遗产还是人文遗产。知识界缘何无动于衷?只有国家出资的考古队和电视台出现在长江两岸,却没有任何个体的文化行为。我一直期待着有人对这条濒临灭绝的长江进行文化性质的抢救。包括历史学家、人文学者、民俗学家以及画家、作家、摄影家等等。然而,当我第一次看到郑云峰先生拍摄的长江,我激动难耐。因为我实实在在触摸到在商品经济大潮日渐稀少而弥足珍贵的历史责任与文化情怀。
    二
    郑云峰的行为是完全个人化的。
    他自1988年就不断地只身远涉长江和黄河的源头。用镜头去探询这两条华厦民族母亲河生命的始由。跋山涉水数十万公里,积累图片十数万帧。从那时,他的血肉之躯就融入了祖国山水的精魂。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冯骥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