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是长江人的代言人了。惟有他才称得上长江的代言人!
自2000年11月长江便开始拦江蓄水。就此,传统意义的长江很快消失。无数历史人文和自然风景随即葬身水底,世代居住在两岸的百姓迁徙它乡。最重要的是,长江由"江"变为"湖",由"动"变为"静"。不再有急流险滩,不再有惊涛拍岸,何处再能见到"大江东去"和"奔流到海不复回"那样的豪情?
一天,我在挥毫书写十年前一首诗《过三峡》。诗曰:
群山万道闸,
只准一舟行,
岸景疾如电,
转瞬过巴东。
一时我竟落下泪来。我联想到唐人的那些咏叹长江的诗篇都已成为匪夷所思的神话了!
然而,上苍竟在此时,赐给我们一位摄影家。他苦其体肤,劳其筋骨,以生命之躯去博取大江的真容。他以六年时间,倾尽家财,拍摄照片三万余帧。为我们留下了一个真切的、立体的、完整的三峡——三峡之魂!
艺术家不能改变历史,却能升华生活,补偿精神,记录时代,慰藉心灵。这一切,郑云峰全做到了。
我深信,将来的人们一定更能体会到郑云峰的意义。这便是这本图集真正的价值。因为,尽管长江三峡不复存在,却在这里获得了永生。
你出外旅行,在某个僻远的小镇住进一家小店,赶上天阴落雨,这该死的连绵的雨把你闷在屋里。你拉开提包锁链,呀,糟糕之极!竟然把该带在身边的一本书忘在家中——这是每一个出外的人经常会碰到的遗憾。你怎么办?身在他乡,陌生无友,手中无书,面对雨窗孤坐,那是何等滋味?我吗,嘿,我自有我的办法!
道出这办法之前,先要说这办法的由来。
我家在"文革"初被洗劫一空。藏书千余,听凭革命造反派们撕之毁之,付之一炬。抄家过后,收拾破破烂烂的家具杂物时,把残书和哪怕是零零散散的书页都万分珍惜地敛起来,整理、缝钉,破口处全用玻璃纸粘好;完整者寥寥,残篇散页却有一大包袱。逢到苦闷寂寞之时,便拿出来读。读书如听音乐,一进入即换一番天地。时入蛮荒远古,时入异国异俗,时入霞光夕照,时入人间百味。一时间,自身的烦扰困顿乃至四周的破门败墙全都化为乌有,书中世界与心中世界融为一体——人物的苦恼赶走自己的苦恼,故事的紧张替代现实的紧张,即便忧伤悒郁之情也换了一种。艺术把一切都审美化,丑也是一种美,在艺术中审丑也是审美,也是享受。
但是,我从未把书当做伴我消度时光的闲友,而把它们认定是充实和加深我的真正伙伴。你读书,尤其是那些名著,就是和人类历史上最杰出的先贤智者相交!这些先贤智者著书或是为了寻求别人理解,或是为了探求人生的途径与处世的真理。不论他们的箴言沟通于你的人生经验,他们聪慧的感受触发你的悟性,还是他们天才的思想顿时把你蒙昧混沌的头颅透彻照亮——你的脑袋仿佛忽然变成一只通电发亮的灯——他们不是你最宝贵的精神朋友吗?
半本《约翰·克利斯朵夫》几乎叫我看烂,散页的中外诗词全都烂熟于我心中。然而,读这些无头无尾的残书倒别有一种体味,就像面对残断胳膊的维纳斯时,你不知不觉会用你自己最美的想象去安装它。书中某一个人物的命运由于缺篇少章不知后果,我并不觉得别扭,反而用自己的想象去发展它,完成它。我按照自己的意志为它们设想出必然的命运变化和结局。我感到自己就像命运之神那样安排着一个个生命有意味的命运历程。当时,我的命运被别人掌握,我却掌握着另一些"人物"的命运;前者痛苦,后者幸福。
往往我给一个人物设计出几种结局。小说中人物的结局才是人物的完成。当然我不知道这些人物在原书中的结局是什么,我就把自己这些续篇分别讲给不同朋友听。凡是某一种结局感动了朋友,我就认定原作一定是这样,好像我这才是真本,听故事的朋友们自然也就深信不疑。
"文革"后,书都重新出版了。常有朋友对我说:"你讲的那本书最近我读了,那人物根本没死,结尾也不是你讲的那样……"他们来找我算账;不过也有的朋友望着我笑而不答的脸说:"不过,你那样结束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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