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中短篇作品(32)

2025-10-10 评论

    悄悄的又听了许多三姑叮咛的话,知道过两天还要回来的,所以只稍微又洒了几点泪,便由老父抱上轿了。
    这走的凄凉,是只留给这两个对挥着泪的老人的,三姑便想到当日自己出嫁的事,父亲是很深的在忆念着死去多年的阿毛的娘了。阿毛的娘,也是正象阿毛一样,终年都是很快乐的操作着许多的事,不知为什么,在刚刚把阿毛的奶革掉时,就狠狠的害着疟疾了。头一次算挨过,第二回可完了。于是老人又把希望和祝福,向太阳落土的那方飘去,那是阿毛的轿子走去了的那方。
    在轿子里的阿毛呢,只不耐烦的在想那不可知的一家人家的事。
    二
    其实一切她都想错了。她实在没有想出那热闹来,那麻烦来,她只被许多人拿来玩弄着,调笑着,象另外的一种人类。这时她真该来痛哭了,但她却强忍着,这是她第一次懂得在人面前所吃的亏。她只这样想:“后天回去了,我总不会再来的!”
    这家,这才是阿毛真真的家,是姓陆,本也是阿毛同乡的人。但撒来这里,这有名的西湖边葛蛉,是快有四十年了。早先是由阿毛的阿翁划渡船来养活一家人,现在是变得很兴隆了。这个老头子,还是划着船,不过已是很漂亮的,有布篷,有钢栏,有靠背藤座的西湖游船了。两个儿子呢,就替别人家种了几亩地,其实单凭屋前的一百多株桑树,每年进款也就够可观的了。阿毛,这算来是第二的媳妇。那大的已进屋十来年了。从前是由于家计未曾很满足的热闹过,现在就大大的请客了。客大约总属于划船的人,旅馆里的茶房,账房先生,还有几个熟店铺,丝行里的,其外便是几个庙里面帮闲的朋友,以及邻居之类。
    客人既是如此混杂,早知道主人是不会厌烦嚣闹的,所以都豪饮着那不十分劣的绍兴酒,加以那新娘的菲薄的嫁奁,抬不起他们的敬意来,所以他们只是那样毫不以为意的来使人受窘。阿毛真觉得苦,但她知道还另外有一个人也正象她一样在受人调排,她不禁又同情着那与她同命运的人,只想把头昂起去看看,不过想起三姑的话,头是依旧垂着,垂着,不怕已是很痛的了。
    实实在在,这使她同情过的另外那人,便是她还未曾十分领悟出的所谓丈夫,他更吓着她了。她只想能立即逃回家去,她是并未曾知道她是应该被这陌生男人来有力的拥抱住,并鲁莽的接吻。她只坚决的把身子扭在一边无声的饮泣着。那男人也就放了她,翻身睡去了。
    一切的人都非常使她害怕,无论她走到什么举方,都带着恤怯的心,又厌恨着那每个来呆望着她的脸的人。直到又要预备回去的那天早上,她才在眉央上展开那蹙紧了的她的心来。
    事实自然不是象她所想出的那样简单,那样无拘无束,终于她又别了她开始才发见的福乐来。是有十多年了,自己就都是生长在那样恬静,那样自由的仙谷里吗?她好生伤感,好生哭泣(是一生所未曾有过的)的向将要离别的一切都投过去那深深的一瞥,才又随着她那很健壮的夫婿走向她所惧怕的那个家去。
    这家的位置,是在从葛岭山门通到初阳台的路边的山坡上。屋前满植着桑树,在冬天是只剩枯枝了,因此把湖面却更看得大,白堤只是象一缕线样的横界在湖的中央。屋后是一个姓陈名不凡的“千古佳城”,后来又盖上许多类似洋式的房子,佳城便看不见了,却从周围的墙上,悬挂出许多花藤,在冬天也只显得是如丝一样的无次序。左首是通到另外几个深幽的山坳去,那里错错杂杂的在竹林中安置着几所不大的房子。右边,便是上山去的石板大路了,路旁遍植着松柏,路的那边,便又是一所为松柏遮掩不住的粉着淡湖色的房子。在界于屋与路之间,便是一条已将完全干涸了的小溪。这里是同样排着杭州乡下式的瓦屋三家,她的家便是最右临着溪,临着大路的一家,是既静,且美,又宜于游玩,又宜于生活的一个处所。
    三
    刚住下来,依然还是不安,仅仅从一种颇不熟习的口语中,都可以使她忽略去一切美处。然而时间一拖下来,也就很惯了。开始是囝囝的笑,抹去她所有对人的防御的心,这笑是如此天真,坦白,亲爱,竞好象从前家中那黑猫的亲呢的叫声了。她时时来找囝囝,囝囝又欢喜她。因为常同囝囝玩,囝囝的娘,她大嫂也就常同她来闲谈了。大嫂是一个已过三十的中年妇人,看阿毛自然只是把来当小孩看,无所用其心计和嫉妒,所以阿毛便也感到她的可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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