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战场上,我们便只有一个信心,几十个人的精神注在他一个人身上,谁也不敢乱动;就是刚上火线的,也因为有了他的存在而不懂得害怕。只要他一声命令‘去死!’我们就找不到一个人不高兴去迎着看不见的死而勇猛地冲上去!我们是怕他的,但我们更爱他!”
这是一个二十四岁的青年政治委员告诉我的。当他述说这一段话的时候,发红的脸上隐藏不住他的兴奋。他说的是谁呢?就是现在我所要粗粗画几笔的彭德怀同志,他现在正在前方担任红军的前敌副总指挥。
穿的是最普通的红军装束,但在灰色布的表面上,簿薄浮着一层黄的泥灰和黑色的油,显得很旧,而且不大合身,不过他似乎从来都没有感觉到。脸色是看不清的,因为常常有许多被寒风所摧裂的小口布满着,但在这不算漂亮的脸上有两个黑的、活泼的眼珠转动,看得见有在成人的脸上找不到的天真和天真的顽皮。还有一张颇大的嘴,充分表示着顽强,这是属于革命的无产阶级的顽强的神情。每一遇到一些青年干部或是什么下级同志的时候,看得出那些昂奋的心都在他那种最自然诚恳的握手里显得温柔起来。他有时也同这些人开玩笑,说着一些粗鲁无伤的笑话,但更多的时候是耐烦地向他们解释许多政治上工作上的问题,恳切地显着对一个同志的勉励。这些听着的人便望着他,心在沉静了,然而同时又更奋起了。但一当他不说话沉思着什么的时候,周围便安静了,谁也惟恐惊扰了他。有些时候他的确使人怕的,因为他对工作是严格的,虽说在生活上是马马虎虎;不过这些受了严厉批评的同志却会更爱他的。
拥着一些老百姓的背,揉着它们,听老百姓讲家里事,举着大拇指在那些朴素的脸上摇晃着说:“呱呱叫,你老乡好得很……”那些嘴上长得有长胡的也会拍着他,或是将烟杆送到他的嘴边,哪怕他总是笑着推着拒绝了。后来他走了,但他的印象却永远留在那些简单的纯洁的脑子中。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
一枝红杏
春天来了,春风带着黄沙,在塬上飞驰;干燥的空气把仅有的一点水蒸气吸干了,地上裂开了缝,人们望着老天叹气。可是草却不声不响地从这个缝隙,那个缝隙钻了出来,一小片一小片的染绿了大地,树芽也慢慢伸长,灰色的,土色的山沟沟里,不断地传出汩汩的流水声音,一条细细的溪水寂寞地低低吟诵。那条间或走过一小群一小群牛羊的陡峭的山路,迤迤逦逦,高高低低。从路边乱石垒的短墙里,伸出一支盛开的耀眼的红杏,惹得沟这边,沟那边,上坡下沟的人们,投过欣喜的眼光。呵!这就是春天,压不住,冻不垮,干不死的春天。万物总是这样倔强地迎着阳光抬起头来,挺起身躯,显示出它们生命的力量。
杜家八岁的那个晚香闺女,在后母嫌厌的眼光,厉声的呵叱声和突然降临的耳光拳头中,已经捱过了三年,居然能担负许多家务劳动了,她也就在劳动里边享受着劳动的乐趣。她能下到半里地的深沟里担上大半担水,把她父亲的这副担子完全接了过来,每天中午她又担着小小饭食担儿爬到三里高的塬上送给刨地的父亲。父亲是爱她的,却只能暗暗的用同情的眼光默默望着这可爱的闺女。可是晚香这个小女子,并不注意这些,只尽情享受着寥廓的蓝天,和蓝天上飞逝的白云。这塬可大咧,一直望到天尽头,满个高塬平展展,零零星星有些同她父亲差不多的穷汉们,弯着腰在这儿在那儿侍弄地块,还有散散落落几十只、十几只绵羊在一些没有开垦过的地边找草吃。多舒坦呵!小小眼睛,一双象古画上的丹凤眼那末一双单眼皮的长长的眼睛向四方搜罗。几只大鹰漫天盘旋,一会在头顶,一会又不见了,它们飞到哪里去了呢是不是找妈妈去了妈妈总有一天要回来的。妈妈的眼睛多柔和,妈妈的手多温暖,妈妈的话语多亲切,睡在妈妈的怀里是多么的香甜呵!晚香三年没有妈妈了,白天想念她,半夜梦见她,她什么时候回来呵!晚香从来就相信自己的想法,妈妈有事去外婆家了,妈妈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一到了海阔天空的塬上,这些想法就象大鹰一样,自由飞翔。天真的幼小的心灵是多么的舒畅呵!
晚香就是这样,象一枝红杏,不管风残雨暴,黄沙遍野,她总是在那乱石墙后,争先恐后地怒放出来,以她的鲜艳,唤醒这荒凉的山沟,给受苦人以安慰,而且鼓舞着他们去作向往光明的遐想。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丁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