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与儒家、佛家、物理学的理论,道家的无常思想可能更容易被大众接受,因为它更接近日常生活。道家对待“无常”的态度是豁达的:“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庄子?秋水》。道家这样的境界,大概很少会有人表示拒绝吧,但也很少有人能够做得到。
帝国的扩张、帝国的维持,都是一项艰难的工作,因为额外的目标和开支带来沉重负担。从962年到1945年的近千年间,德意志民族建立过三个帝国。神圣罗马帝国是一个封建帝国,权力大多分散在各邦,有些像中国的先秦时期。在封建制度之外,宗教分裂进一步撕裂了德意志;由于地处中欧,邻国出于地缘政治的原因不能接受德意志的统一;普鲁士和奥地利为争夺德意志的领导权而争斗。在1871年,普鲁士在俾斯麦的领导下统一德意志,把奥地利排除在外。希特勒的第三帝国最接近完成统一的目标,但他的统治是灾难性的,时间也很短暂。在两次世界大战中,德国拥有世界上战斗力最强的陆空军,尤其在二战初期,闪电战势如破竹。但纳粹德国最后仍然战败,千年帝国之梦在十余年间破灭。波拿巴?拿破仑在战场上时常改变主意,部下只好紧紧跟随他的主意而不求理解。赫尔穆特?冯?毛奇(老毛奇)说过:在遭遇敌军之前,任何战略都没有意义。老毛奇不仅是西方最伟大的军事战略家之一,也是最伟大的军事指挥官之一。他非常宽容前线指挥官改变他的战略,哪怕导致他的军队在战场上陷入被动。可见,伟大的战略家都知道制定战略与实施战略的区别,也都谙熟“无常”。
“百年事业三更梦”所表达的意思好像是消极的。然而,如果我们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却是非常积极的。历史是由很多偶然因素创造的。我们要永远记住“世事无常”,不要试图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历史,不要误以为人类有确定未来历史的能力,那是超人类力量(佛、上帝、真主)的工作,以偶然的方式展现给人类,人类不能把握。爱因斯坦曾经断言:上帝不掷骰子。他错了,上帝的确会掷骰子:自然界存在着偶然性。过去恍惚是一场三更梦,未来仿佛是一场三更梦。我们不能把梦境当作现实(现实也是一场梦),错认他乡为故乡。历史的不确定因素太多,我们只能努力做好自己,改善现在。由于大多数中国人的贫困和社会不公正,中国的崛起是一个“百年事业”,需要长期的努力。在中国已经真正开始崛起之时,“为了中国崛起”是一个危险的念头。
常与无常本无区别。我们仍需奋斗。在排斥了过去与未来的确定性之外,我们需要一个坚实的“现在”。与佛家的觉悟者不同,我们不能够破得那样彻底,还需要在现实世界留下坚实的落脚点,作为思考和行动的基础。其实,大乘的觉悟者也发愿留在娑婆世界普度众生。对于每一个个体,生前和死后都是无知的黑暗。纳博科夫在他的回忆录中说:“摇篮在深渊之上摇晃,常识告诉我们,我们的存在只不过是两个永恒黑暗之间短暂的光明隙缝。”Speak,Memory:AnAutobiographyRevisited,VladimirNabokov?这是作者在第一章的第一句话。可比较《楚辞?远游》:“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纳博科夫更精细、恐怖,而《远游》更雄浑、阔大。时间是一切武器中最强大、最恐怖的武器。除了不可验证的传说之外,虔诚的宗教徒、得道的高僧(未必是佛教出家人),都不能明确知道此生之前、此生之后的事情。此生也许只有一次,此生的幸福是最重要的。每个人对幸福都有不同的理解,这是自由的价值所在。除了个体的生命之外,延续生命,延续文明,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责任。文明使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没有生命,就不会有文明。没有了文明,这个世界上的人类就会深陷蒙昧、野蛮、黑暗。
四、帝王之梦与百姓之梦
百年事业三更梦,这个梦是帝王之梦。平民百姓很少像项羽、刘邦那样做帝王梦。他们无权无势,无论他们的梦想多么不切实际,多么荒唐可笑,最坏也不过是个人的“意淫”,能够伤害个人或家庭,却不会危害到国家。最需要警惕的是帝王之梦。
人生在世,不满百年。帝王之梦是权力在握,长生不老。秦始皇焚书坑儒,却信方士,自称“真人”,遣徐福入海求仙人和不死之药。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实他更信方士,敬鬼神,还把女儿嫁给了方士。武帝听了方士讲黄帝登仙的故事后说:“嗟乎!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躧耳。”《史记?孝武帝本纪》。躧(xǐ),鞋的一种。武帝召文学儒者,说他要怎样行仁义。汲黯当场揭发说:“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史记?汲郑列传》。这个事例又一次证明,任何学术或主张在成为官方意识形态之后必将走向虚伪。武帝气愤退朝。一代枭雄曹操疆场厮杀多年,见惯死亡,也曾伤感地唱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短歌行》,曹操。唐太宗是历史上少有的明君,他在初登基时说:“神仙事本虚妄,空有其名。”《旧唐书?太宗纪》。时间在贞观元年。但是到了晚年多病的时候,他开始服用丹药。王玄策消灭中天竺国,把印度的国王和方士带回长安。太宗相信方士已有200余岁的谎话,服了他的药,结果中毒暴亡。成吉思汗在晚年的时候,听说道士丘处机活了将近300岁,邀请他去阿富汗见面,想要他的长生不老之药。他们初次见面时,成吉思汗满怀希望地问:“真人远来,有何长生之药以资朕乎?”丘处机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有卫生之道,而无长生之药。”成吉思汗反而赞赏他的诚实。事见李志常:《长春真人西游记》,70页,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本书引文的句读略有改动。明初,太祖、成祖不信神道,杀戮过甚。自明太祖朱元璋起,唐宋时已经基本绝迹的活人陪葬再度兴起,孔子连用假人陪葬都不能忍受。他骂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孟子?梁惠王上》)。朱元璋死后,他的40个妃子中有38人殉节,“这显然是学蒙古人那一套”,《剑桥中国明代史》,200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本引文所出的第三章的作者是小约翰?D?郎洛瓦。以延续帝王进入阴间后的享乐。明英宗在临终遗言中吩咐取消殉葬,此时距明朝建立已经有96年了。《明史?英宗后纪》还赞美曰:“罢宫妃殉葬,则盛德之事可法后世者矣。”以上这些梦想的例子限于有为之君,昏庸皇帝的美梦就更多了,不值一提。自古以来,皇帝们对生命的逝去很敏感,不始于顺治帝,亦非终于顺治帝。这种敏感没有妨碍他们施展雄才大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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