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女儿(19)

2025-10-10 评论

    我对自己说,不管怎么样,我必须怀有梦想,就是抓住一个不可能的梦想也行。不然,我这辈子就完了,年岁越大,就越会成为一个辛苦地混混一生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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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早父亲坐在堂屋楼梯边小板凳上抽叶子烟,烟杆是竹子做的,烟叶是最次的便宜货,味难闻,很呛人。我把头偏向一旁,避开漫散开来的烟。我没见过父亲在早晨吃过东西,最多抽一杆烟,他说,他不饿。我小时真以为如此,长大一些才明白,父亲不吃早饭,并不是不饿,而是在饥饿时期养成的习惯,省着一口饭,让我们这些孩子吃。到粮食算够吃时,他不吃早饭的习惯,却无法改了,吃了胃不舒服。
    父亲停止抽烟,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崭新的票子,是五角钱。票子中间一道新折,四角方正。他看看堂屋四周,见没人注意,便迅速地把五角钱的票子塞到我手里。
    我一下未反应过来,不知父亲为什么这么鬼鬼祟祟地给我钱。
    拿着钱,我一步步顺着楼梯上阁楼。白日的光照射下阁楼异常陌生,隔在两张床间的布帘半拉开,四姐和德华都不在了,被单和枕头歪斜,破竹片伸出来。我任书本从膝盖滑下地板,坐在自己的床边。云影一遮住山坡,阁楼里光线马上变得很阴暗。
    母亲的声音从楼下屋子传来,她是在和父亲说:又要去江边了,才没隔多久,不知啷个搞的,又一背篓脏衣服?
    我盯着手里崭新的五角钱,听着母亲的脚步声朝院门方向走去,我突然明白过来,今天不就是9月21日,我的十八岁生日吗?难怪父亲破天荒地悄悄给我五角钱。
    母亲,她应当记得我的生日,可她没有,昨天也没提起,她不象要给我过生日的样子,自个儿朝江边洗衣服去了,连叫上我的想法都没有。
    母亲从没给我过生日,那是以前,可这是十八岁生日,她比我更明白十八岁对一个姑娘意味着什么。母亲对我是有意绕开?不,她根本就忘得彻彻底底。她记得又能怎么样?只要是我的事,她总不屑于记在心。
    我下了楼,有意不和父亲打招呼,就出了院子。
    爬上中学街坡顶,经过小学宿舍院子,那儿经常坐着站着几个退了休的教师,抱孙子外孙,看过路人。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太太叫住我,说遇到过我大姐。
    好象不止一个人。老太太说,我大姐肩上挎了个旅行包,和一个矮个胖胖的女的在一起。人多,她说她未能叫住大姐。
    我终于盼到大姐回来了。
    但往前走了没一段路,我想,大姐从外地回重庆了,怎么不回家呢?她不是那种喜欢把事搞得神神秘秘的人。我不太信老太太的话,她准是看错人了。
    我朝石桥走去,各样各式的人拥挤着。这是个星期天,又未下雨,天气又不热,仿佛远近的人都赶集来了。农民挑着蔬菜,还有各式各样可以换钱的东西,早已扎断了区政府规定可摆摊的二条街。吆喝声论价声苍蝇嗡嗡声混杂一片。一个小贩坐在长条木凳上,正在从竹篓里抓鲜活的青蛙,当脖胫一刀,熟练地一把剥掉皮,掏掉内脏,露出白嫩的尚在抽搐的四肢。他的手和塑料围裙一样血迹斑斑,脚下黑黑红红的肠肝肚肺、绿色的皮扔得四处皆是,盆子里有宰剥完毕的青蛙,横竖堆压着相连的大腿小腿,血水依着乱石堆成的街墙流淌。
    我下了一排石级,绕开拥挤不堪的路段。但人还是很多,一家一家,大人牵着小孩,有说有笑,亲亲热热。邮局,电影院,茶馆,没有一个地方人少。
    买个什么样东西,给自己过生日?我继续走在人群中,不知不觉经过照相馆。五角钱在我和父亲眼里值个数,但照个最低价的单人标准相都不够,橱窗里已经换掉举着语录戴着像章男女的形象,挂出了烫头发穿裙子作出姿态的女人的笑容。对面是药店,旁边是百货商店,我几步走了进去。
    从一个柜台到另一个柜台,看不出哪样东西既是我要的,又是我能买的。化妆品有了种种新鲜玩意:口红、胭脂、眉笔。我买不起,它们和“美容”二字联系在一起,我不明白这二字有什么用。
    我直接上了顶楼,站在那儿可望得很远:长江对岸,江北青草坝,江北造船厂及古塔;往东能看到石桥广常石桥广场在我的视线下,并不象走进去那么庞大,它一边靠菜市场,一边是小块相间的农田,另外二边是肮脏巨大无面目的建筑物:铁器加工厂、关押政治犯和长刑期重犯的省二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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