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女儿(26)

2025-10-10 评论

    “说不信命还是得信,我四十岁左右肯定要出事,还是老实点过吧!”这是大姐几年来老挂在嘴边的话。
    不过今天她的话不一样,她比我落后几级石阶,朗声骂道:“我今年满三十四,按那老该死的算命先生说的,我只有几年可活,干嘛小小心心做人?我就要看到底会发生什么?”
    我转过身,盯着大姐,劈头盖脑就说:“你们有事瞒着我!大姐,你得告诉我!”
    她没听到似地,急急往下走。我跟着她,不肯落下一步。没有房和树遮挡的江面,有两个人在江里游泳,嘉陵江水较清,与浓黄的长江的水在朝天门汇合,中间象有条弯扭的线分开两江水,在我们这山坡前,就全是长江的浓黄湍急了。我又重复了一句。
    “告诉你啥子?”大姐不当一回事地说,“你刚才可许过愿的,说今天是我生日,你啥子事都愿为我做!”
    大姐朝我的背就是一下,问:“你今天是怎么啦?”她的手真重,我忍住了痛,没说话,等她说话。她嘻里哈哈一阵笑,“我许了愿,就当然照办。但你太正二八经了,好说好商量。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和我就这样走走,看看船,望望风景不好吗。如果你愿意,我就陪你过江去城里玩,看场电影。”
    “我是认真的,你得告诉我!”我不理她的茬,同时,我感到绝望。一声高于一声江上的汽笛相互交错,聚集在我眼前的空中。不止是这个下午,但就这个下午,我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在我听来,每艘船的汽笛都是不一样的,仿佛上面附有一个灵魂,在诉说自己的命运,象带着尖刃,直逼胸口,令我不寒而栗。于是,我冲着大姐喊叫起来:“你是知道的,对不对?你们一直都不想让我知道一丁点,你们一直都在骗我。不管怎么样,大姐,你得告诉我!”
    大姐无动于衷笑咪咪看着我。我的喊叫变成了哀求,声音低得只有我和她二人听得见。
    大姐收起笑容,说:“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到底为什么父亲会视力如此衰退,在我生下后,就不得不提前病休回家?我决不相信那种说法。”
    大姐问我,哪种说法?
    我说,父亲单位劳资科说是“梅毒后遗症”,还有院子里的人也含沙射影地骂过。
    “哪个杂皮、梭叶子、烂娼妇敢乱说!”大姐吼了起来。
    我赶紧掩住她的嘴,我们离住房区并不太远,她这样大声嚷,会有人听见。大姐狠骂着,转头奔下又湿又滑的石阶小道,道旁的垃圾臭得熏人,鼻子难受。她忽然闪进一个暗黑的山岩洼口,扑地跪下,朝石壁磕头。
    “你也来给菩萨磕三个头!”她吼我。
    “这是什么菩萨?”我犹犹豫豫走进黑暗中。
    “江边百衣观音,”她说,“文化大革命中砸烂,你没见过。最近刚由行佛事的善人修起来。快让观音保佑全家。”
    难得大姐提到全家福佑,我只好朝幽暗的石壁拜了几拜。大姐又摸到潮湿的石壁下,捧了一掌水,低头喝了下去。她让我去喝。我想起我们院子墙后从坡上无数家流下来腥臭的阳沟水,连声说“不”。大姐弯下身,又捧了一掌,送到我嘴边,水从她手指缝滴漏着,“菩萨水,香的,治百玻”她认真而强硬地说。
    我张开嘴,只得顺从地喝下去,果真是清凉的泉水。“好了,”我说,“大姐,你也弯酸磨蹭够了,现在该可以开始说了吧?”
    “说什么?”大姐却反问我。
    倒给她问准了。我想知道什么?我想知道一切,但我怎么知道大姐知道什么?
    等了一会,大姐说:“好吧,我讲给你听,关于我的身世,我只知道我的身世,其它事我可不知道。你还得答应我,保守我的秘密。”
    我们在礁石边坐下,面朝着翻卷出一片漩涡的急湍江水。

    1
    母亲是乘船到重庆来的,大姐说,她是逃婚,她是个乡下逃婚出来的女子,溜进这个巨大的城市,想叫家人再也找不到。
    那天雾浓浓稠稠,一片片的,象破烂的棉絮。“到重庆了!”有好些人站在船舷吼叫。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