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女儿(51)

2025-10-10 评论

    “为什么我在这个家里不会‘象’你?”我差不多抓住了大姐的衣服。我不知道大姐是说漏了嘴,还是有意卖个破绽引我上路。
    五哥拿着小竹箕,里面已有不少干豌豆绿豆,都是我和他从缆车上的铁轨和石缝中一粒一粒捡的。缆车上货卸货间总有不少孩子,趴跪在地上,用手指挖麻袋里漏出的豆子米粒,只是不象灾荒年抢得那么凶。饥荒算是结束了,粮食还是不够吃,大人还是让孩子去拾,拾一点算一点,几天积下就是半土碗,顶一顿饭的粮食。1968年初夏,我记得我在缆车道外的沙滩,发现草里有几根香葱,很兴奋。但我听到缆车启动的铃响,就警觉地站起身来让开,手里满是泥沙。
    那天上午,向上开的缆车是空车,向下滑的缆车装货,从仓库运粮食到江边的船上。空车上坐着四五个男孩,五哥也在其中。开缆车和装卸工人,没管这些几乎是熟面孔的孩子。一个孩子从五哥的竹箕抓了一把豆子,从不与人争斗的五哥,从那孩子的竹箕里抓回一把。那孩子一用劲,就把坐在前边的五哥推下车,缆车的后轮压住了他的左大腿,开缆车的师傅马上停车。
    我隔得不远,看得真切,跟着五哥惨叫声哭喊。家中几个姐姐哥哥,唯有五哥对我最好:他从不欺负我,还教我识字。有吃的自己不吃,也让我吃。他因为嘴有残疾,爱躲着人,被家里人呵斥,也不吵不闹。
    闻讯赶来的二姐,背起五哥就跑,一路血流洒下来。二姐扯下五哥的裤腰带,扎在他鲜血淋漓的大腿根。我回过神,跟在他们的后面。
    武斗最凶的时候刚刚过去,两派继续上缴武器,但同时还在使用大炮、轻重机枪和坦克,市区水陆交通时而中断,电、自来水供应紧张。石桥广场诊所和区一院那天都没开门,怕医治武斗一派受伤者,另一派知道了来砸来打。
    二姐敲开医院的门,在那儿大闹起来,说小孩被缆车压了,与派仗有什么关系?医生被二姐那股拼命的气势汹汹吓住了,正在犹豫是不是收下五哥。我一个人奔出医院,没有回家,而是对直朝江边跑。天上乌云腾腾,连雷也未响一个,立即下起雨来。雨把远的山峦拉近,把近的山峦推远。
    我沿着江边不知走了多少小时,等我在造船厂找到母亲时,雨已变小,轻轻渺渺地飘洒,阴郁的天色,暗如傍晚。母亲戴着草帽正在和联手从船上往岸上抬油漆桶,看到泥人似的我在叫她,扔下扁担就奔了过来。
    大姐在我有前面了走出了好远,我赶了下去。她刚才说的话,我怎么想都不对劲,我得抓住这个机会,不想让她溜掉。
    “你性急啥子?”大姐没象上次那么推来推去,爽爽快快地说:“我还没讲到在新社会,我是什么样的身世。”
    2
    袍哥头子被捕了。1950年,共产党决定用大兵力剿四川的反共游击队。大镇反大肃反延续了好几年。重庆逮捕了所有袍哥头目,各种道会门的头子。城里的几个刑场每天枪毙人,毙掉的人大多没人敢去认领,就地挖坑埋了。南岸的刑场在柿子沟,被枪毙的还有寺庙主持法师,好多老头老太、虔诚的佛门信徒,为法师之死暗暗悲泣。但这一带的老百姓,却兴奋得天天茶馆客满,也许是重庆人喜欢吃辣椒,吃出来的好事性格。
    母亲挺着大肚子,抱着女儿在家里战战兢兢。
    有人悄悄给她捎来口信,袍哥头子在监狱里,要她带女儿去监狱看望他。母亲犹豫不决,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清晨,母亲双眼红肿,出了家门,她没有带大姐。
    母亲大着肚子在监狱门口小房间里,报了名字,登了记,却没能被允许见面。反落了个记录在案,坐在回南岸的过江轮渡上,她气恼万分,但一点也不后悔。
    母亲得到口信已晚了好几个月,袍哥头早被绑赴刑常那天是大镇压,据说,赴刑场的途中死刑犯们在车上暴动,一群死囚跳车亡命沿街奔逃,手提机枪只能就地扫射。
    拥挤的船舱里十分闷热,母亲抹去脸上的泪珠,定了定神。她早就不应当为这个男人哭了,可还是没能止祝船舷外汹涌的江水,一浪一浪,摇晃着她的身体。
    还是多年前,有一次母亲和袍哥头子在街上坐人力车,遇到敲敲打打长长的队伍,扎断了街口。披麻戴孝的孝子孝孙举着哭丧棒在前头,棺木后面,身穿素衣的人抬着纸糊的轿、马,抬着绸缎制的礼服、官服,薄丝绢挂在灵幡上。奏乐呜炮,灯彩摇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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