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父亲算历史反革命,因此从小就绝了读大学的希望。他和弟弟长很大了,还帮父亲做爆玉米花活计,或给人担煤灰,走家挨户,南岸哪条小巷他都熟。“那阵,你才这么一丁点大,在地板上爬,拖着鼻涕,”他不屑地笑笑。
“噢,你嫌我太小,”我站起来,怪不高兴地说。
“我比你大差不多二十,”他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在想,他为什么说年龄?他的意思是我们不相配。
那么说,他已经想到我们配不配。男女相配!我的脸一下子红了,眼睛也不敢往他看,心跳得更厉害,好象在偷一种不该偷的东西,突然我泪水流了出来。
“嗨,嗨,”他说,“你哭什么?”
“你欺侮人,”我赌气地说。
“欺侮人?”他慢慢地重复我的话。然后站了起来,从裤袋里掏出手帕,到我身边,递过来。
我没有接。泪水流进鼻子,马上要流出来,很难受。但我就是不接,我想看他怎么办。我感到他的身体在靠近,仍未抬起头。
我就是不肯接眼前的手帕。我被自己的大胆妄为吓得喘不过气,再过一秒,我想,再过一秒钟,他的身体就会碰上我了。心一紧,我几乎要晕倒。
他碰到我了,他的手紧紧按住我的脑袋,象对付一只小狗,手帕使劲地擦我的眼睛和脸,强捏我的鼻子。我不由自主擤出了鼻涕,在他的手帕里。
我跳开了,离桌子一尺站着。这个坏蛋,把我当作小娃儿?
他满意地看了看手帕,放进裤袋,走回桌子那边坐下来,看着我又羞又恼,嘴上浮出了微笑。他理由十足地值得笑:他胜利地证明了我们的年龄差,而且,胜利地拒绝了与我的接近。我们又成了老师和学生,我气得一脸绯红。
他平静地说,你在准备高考了,时间虽然还早,但要背要记的内容很多。他装样地翻翻桌上的纸片,好象那些是我的功课。他又说我成绩并不是最优等,得好好努力才行。他重复地说他们那一代,出身不好,完全没资格,从来就没有上大学的奢望,他让我珍惜考大学这个机会。
他的话是真诚的,如此说也没恶意,他明白我最弱的就是死记功夫。我们互相看着。我喜欢看着他,我觉得他也喜欢看着我。没一会儿,我心情就好多了。
4差不多每次我们都一起出教学大楼,在操场上高高兴兴地道了再见。我想,第二天我又会见到他,至少在课堂上。学校围墙一段站立一段坍塌,可有可无。间隔着小块菜田,操场外,每条小道都弯曲绵长。附近药厂烟囱在隆隆吼着,排出的污水顺着田坎淌。阴沉的云包住太阳,天气更加闷热,只能等雨来降低气温。
阁楼漏雨,能接水的桶盆都搁在床上地板上,人缩在不漏的地方。
我端着接满雨水的盆子,小心地下楼,准备倒在下雨的天井里。
这个早已不该住人家的院子,木板漏缝,墙灰驳落,屋梁倾斜,镶在壁龛里的灶神爷石像,被烟火熏得面目全非,仔细抹才会现出眉开眼笑的脸。
堂屋门槛外的天井,陷在地底有一尺半深,四周长年长着青苔,绿得发黑,不象墙根和石角,青苔由青泛黄,带点碧蓝,干燥的地方毛绒绒一片,潮湿的地方滑溜溜一顺。二娃一家五口住着碎砖搭就的两个小房间,在天井对面。二娃的妈,一个瘦精精的女人,拈起扫帚,扫门前的那一块地。每次清扫,每次放开喉咙骂,什么人都骂。不知为点什么小事,多少年前,我母亲得罪过她。她不想忘记这件事,反正欺侮我家,算政治表现积极。七上八落的语言,好象影射性病,无头无绪,我一点听不明白。她丈夫从船上回家,发现她与同院的男人疯疯闹闹打情骂俏,就把她往死里打,用大铁剪剪衣服,用锤子在她身上砸碗,吓得她一个月不说话,也顾不上骂我家。
但不久又满院响起她特殊的声调,象过瘾似的。父母沉默地听着泼妇乱骂,不仅一声不吭,脸上连表情也没有。
在学校,最蔫的男同学对我也没兴趣,觉得招惹我不值得。有的女同学会突然拿我撒气。有一次我蹲在厕所里,被人猛地撞了一下,差点一条腿掉进茅坑洞里。我没来得及稳住身子,一个大个的女同学已经走了出去。站在门口,她回过头来,挑衅地说:“你吼呀,你啷个连吼都不会?”我没有吼,拉上裤子,从她身体旁挤出门,匆匆地跑了。我甚至没感到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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