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这一生,我有什么后悔的事,就是这个事。我没什么后悔的,可如果有人这样问,我还是要这样说:我后悔这个事。我离开了我的岛,离开了我的家,我的归宿。我应该死在那;我应该什么也不相信,什么也不要了,像一棵发疯的树一样在多大的风里也不移动。它站在那除非断了。它不能在海上飘来飘去,在烂泥里。雷,你知道吗,这真像一把锋利的铁锨铲了一下,在我的心里。我那么多年要做,不可能做的事,做成了,又没有了。
我变成了一个比死还要坏的人,一个正常的疯子。让我在岛上死三次都可以,不应该这样让我活下去,那么困难。每一天,每一夜,都要用毒药防止腐烂。
我是一个不能休息的死人,我还要做活人的事情,还要像活人那样生活,因为这铁锨铲得大深了。它不仅毁坏了我的生命,而且毁坏了我生命最深处的根,我的梦想。
我必须让这个伤口愈合,不是我生命的伤口,而是另一个,我死后的伤口。这是一个多么困难的事情。雷。我要后悔的时候,我会哭的,可我知道,这没有用。一点用也没有。
我第一次那么实际地做这种无用的事情。我的血冷冷的,刺激着我的神经,我愿它是冰冷的,不要变得温热和腐败起来。因为我已经疯了,一个死人,又不能腐败,就像一个死了的树不能变成木柴一样,一些柔软让人恶心的蛀虫,啃它。没有比腐败更难受的了,所以我祈求的事情是火焰。
"准备死的人,是饥饿的,他看着那些活着的人都有些奇怪。绳子一拉他们的脸就皱起来了。他们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他们了。说的话也听不懂,还打招呼,他还认得几个字,这样就和他们打打招呼,在小孩给他捡球的时候,他还会笑
一
他们活得挺专心的。
活与其说是本能,倒不如说是兴趣。雷,是这样的。活的没有兴趣了也就该死了。
我慢慢地在下午的风里走着,看街上的人,换了夏天的衣服。那些陈旧了的人、旧了的人和新鲜的人;我看看小孩子,他们也看看我的帽子,他们还有点认识,对我笑,我继续保持着自己不知所措的样子。这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在这些外国娃仔面前又显示出来了,可他们知道。我想什么,是谁也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个白天,这傍晚如酒一样亮起了伤感的灯,一个个生铁的灯柱。有时候真觉得应该有琴声,在傍晚响起来,让风就那么吹着,让心发出声音。
总觉得英儿(35)在一个地方买东西,总觉得还能看见她。我这样对自己说,就看见她挑选果品的样子,在篷布下被阳光弄皱了脸,瘦瘦的手腕上,有一个骨突。
我才知道我这么笨,帮着别人骗自己。我想到的事,别人也会想到,英儿(35)还会更早一点想到,因为这是她自己的事,她想得缜密极了。我知道她没有了,可是总觉得她的名字还在,是一根细细的棉线。现在我知道,她的名字也没有了,都没有了,包括她出生的日月。她活着,和那个须发柔软的老头在街上走着。她可以付她的柔情、她的身体、她敏捷的情趣,她可以一部分一部分地付。就像在北京付的和岛上付的一样。她可以哭,哭也没用。她没有真正哭过,她什么都可以用,包括眼泪。她会站起来又躺下,她的日子齐刷刷地打在我心上,像被锤子打过的木柄,一丝一丝绽开又被箍住。她不知道什么是真的,她以为我就是想要她,她已经付了。她不知道她拿走了我什么,最后还说了没有还的机票费。她动了我的心,使我看见了自己归宿,这是她唯一付给我的东西,而现在,快没有了。
没有比一直活下去更可怕了。
就这样往下滑着,没有目的。我知道上帝的安排是很奇妙的。也知道像大海一样,我对这茫然的大海一样的世界愤怒着,她躲在这大海中间。一滴水躲在大海中间,你怎么能把她找到。一条鱼有名字,一个螃蟹有名字。一滴水,我知道她不是一滴水,不完全是。她还活着,吃着东西,想事,甚至笑。谁也不能把那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像把钱从罐子里倒出来一样。想到她那么小心,我就愤怒;想到她那么漫不经心,我也愤怒,她拿了我的,使我不能完整。我很少在别人面前,那么没有掩饰地生活,她是看见了我的全部生活的。她知道我会怎么样,甚至比我自己知道得还多一点。不,不会知道那么多,但是她可以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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