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九日,中央社记者从华盛顿发回一则快讯,称:“记者在白宫记者招待会上获悉,此间人士盛传蒙巴顿勋爵与史迪威将军对于缅甸作战之方法与效率发生严重分歧,罗斯福总统对此表示美国将与英国政府保持密切接触……”云云。
这则快讯被刊登在重庆各大报头版。
在印度,我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父亲常因头脑发热而闯祸。他一共挨过两回板子,关过五次禁闭,受过一次降级处分。有次在公路上与黑人比赛开快车,结果把车开下山沟,报销了一辆新吉普。幸亏威廉教官替他承担了责任,才逃脱军法严惩的可耻下场。
我父亲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教官,是在某次执行任务的归途中。那次他奉命驾驶一辆GMC卡车往前线运送给养。对后勤兵来说,前线多数指印缅边境的利多,或者新背洋。那时候印度英帕尔战役正在激烈进行,兰姆伽的军队都已结束训练,陆续开赴前线。我父亲拉了满满一车面粉,沿着印缅边境崎岖不平的公路往新背洋行驶。他看见沿途部队很多,有工兵、炮兵,也有不少执勤的“M·P·”(美国宪兵)。公路上常能见到“当心地雷”的警告牌,还有炸翻的军车冒着黑烟。听说日本人派出了许多敢死队,专门深入盟军后方进行破坏,袭击车队,弄得驾驶员个个心惊肉跳。
接近前线,空气中就有了战争和死亡的血腥气息。
钻出塔奈河谷,翻过一座叫芒克的山隘,汽车就开进新背洋,放眼望去,山谷里到处都是军队,山坡上搭着绿色的帐篷,树丛里露出坦克黝黑的炮塔,山头高射炮管林立。
平地中央,就是戒备森严的飞机场。
我父亲看见机场上停放着许多飞机,有四引擎的运输机,双引擎的轰炸机,也有单座战斗机。跑道一端河滩上,还排着数不清的象蜻蜓一样的小飞机。这种飞机有宽大的机翼,窄小的机身,没有发动机。我父亲以前从航空画报上知道这是滑翔机,能被飞机牵引在天空中滑过很远的距离。许多人群和车辆围着飞机忙碌,就象无数蚂蚁围绕着一只只趴窝的大鸟。加满油料和弹药的战斗机不时腾空而起,打雷般的轰鸣久久在空气里震荡。我父亲从一个中国士兵口里知道,前方要打大仗了。
卸给养的时候,一个美国大兵在前方招手,“Pleasegivemeacigarette.”原来他是想讨一支烟抽。
“哈罗!”美国兵是个大块头,说话鼻音很重。他懒洋洋地问:“你们车队上前线吗?”
“也许吧。”我父亲用英语回答。“这得看情况。”
“你的英语不错。”大块头惊讶地打量我父亲一眼,喷出一口浓烟说:“我想你还是个中学生,对吗孩子?”
我的小个子父亲对此颇感不悦。其实人家并没有小看他的意思,是他自己觉得受了轻视,因此不想搭理大块头。
“喂,你们亚洲人好像挺喜欢打仗,”大块头耸耸肩,厌恶地说,“你们干吗不回家去好好呆着?你可以去念书,他们去做工,或者什么都不干也行。告诉你,我可对这儿的事腻透了!”
我父亲惊奇地瞪大眼睛。他觉得这个美国大兵要么太无知,要么愚蠢透顶。“你干吗要大老远来当兵呢?”我父亲反问他。
“不来有什么办法呢?”他又耸耸肩,嘟哝道:“我们美国有兵役法,成年男人都得服兵役。”
“你不认为做个女人更好些吗?对不对?不用服兵役。”我父亲看到大块头脸涨得通红的窘相,觉得开心极了。
大块头突然生气了。他张开蒲扇一般的巴掌,只兜头一下,就把我的不到一百斤重的父亲刮出一两丈远。我父亲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头重脚轻,脑袋就跟喝了烈酒一样膨胀发烧。他跌跌撞撞奔回汽车就把卡宾枪拖出来。
“Pleasedon’t!Pleasedon’t!(请别这样)”大块头没有料到中国少年竟然如此血气方刚,于是连连摆手,又是赔笑,又是表示友好,仿佛刚才谁也不曾红过脸。我父亲争得了面子,自以为不曾输与洋人,才恨恨地收起枪。
谁知美国佬居然厚颜无耻,吸完烟又来讨,一点不肯自尊。我父亲便把剩下的烟都扔给他,以示鄙视。正在这时,一辆敞篷吉普车飞快驰过来,美国大兵好像听到口令,慌忙立正敬礼。车上人刹一脚,抬抬手,吉普车又一溜烟开走了。我父亲只来得及看清车里是个美国佬,花白头发,穿士兵服。他问那人是谁,美国兵横他一眼,不耐烦地回答:“UncleGeorge(乔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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