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远征军副总司令兼第五军军长杜聿明来说,在他已经度过的二十年戎马生涯中,再也没有比此刻心境更加复杂更加凄惶的时候了。同古之战坐失良机,曼德勒会战化为泡影,腊戌失守,史迪威又屡屡电令远征军撤往印度。四月三十日,委员长电询杜聿明:撤回国门有无把握?杜答:已令第五军主力抢占密支那,渴望成功。
其实,杜长官并不知道形势的险恶,他之所以这样报告委员长,是因为他明白,委员长能够容忍打败仗的将军,却不能容忍部下对他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忠诚。在去向问题上,只要他表现出一丝犹豫,那么第二天坐在军长位置上的就不再是他而是别的什么人。
但是如果日本人抢占密支那,他将往何处立足?或者真的只有到印度去,做英国人的难民?他一想到亚历山大和史迪威盛气凌人的脸,一股不甘寄人篱下的愤激之感油然而生……
突然,空袭警报响了。
吉普车猛地转向路边一片丛林,杜长官的头撞在车窗上,痛得直咧嘴。很快空中传来飞机呼啸和机枪扫射声。三架“零式”飞机在公路上空追逐车辆和人群,来不及隐蔽的士兵好像割禾一样纷纷栽倒。受惊的骡马四处狂奔,好几辆汽车翻下山沟,燃起大火来。
公路上一片混乱。
当队伍重新聚拢来,公路上增加了许多横七竖八的死尸和打坏的车辆,人们小心地绕开障碍物前进。杜聿明的吉普车夹在人流中慢慢移动,经过一辆打坏的卡车时,他看见车门边仰面跌倒着一个年轻士兵,士兵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嘴惊愕地半张开,身体保持着挣扎的姿势。士兵的眼睛直直地瞪着吉普车里的长官,仿佛警告他此路不通。队伍默默行进,人们表情麻木,脸色沮丧。杜聿明突然大光其火。他派人找来九十六师师长余韶,命令他立即清除路障,掩埋所有的尸体。杜长官讨厌私人,他从死者灰白的眼睛里分明看见许多凝固的嘲笑和怨怒。
前方出现一个小镇。
参谋长罗又伦轻轻提醒他:“长官,温佐到了。”
杜聿明睁开沉重的眼皮,茫然四顾。车窗外,夕阳西下,一片浓云正从山背后涌出来。公路前方,山坡上矗立着一些高高低低的红砖墙,树林背后露出教堂的尖顶。吉普车停下来,一块红白相间的路标牌醒目地立在路边,上面那些英文不用翻译他也知道:温佐。这是缅甸通往印度的最后一天岔路口。
空中又传来飞机马达声,一架涂了红膏药的侦察机盘旋几圈就飞走了。这说明日本人每时每刻都在监视着中国大军的动向。与此相比,中国人对敌人动静却知之甚少,难怪杜长官心中老是感到不踏实和恐慌。
一辆摩托车飞快赶来,把一份电报送给杜长官。电报是盟军总部拍来的,通报日军今晨已经占领八莫,并且继续向北开进。杜聿明一震,打了个哆嗦。
“今晚长官都在温佐宿营。”他命令参谋长,“通知所有师、团长马上来司令部见我。”
夜色覆盖着缅中盆地,也笼罩着死气沉沉的温佐小镇。远征军紧急会议在教堂召开。参谋们点亮防风灯,桌子上铺开军用地图。出席会议的军官各个表情肃然,会议气氛异常沉重。
杜聿明先宣读重庆来电。委员长指示远征军不惜一切代价坚守八莫,掩护主力经密支那、片马回国。杜聿明经过短暂犹豫,还是决定隐瞒盟军总部的电报。他担心八莫失守的消息会动摇军心。
但是新三十八师师长孙立人少将当即提出质疑。
“有消息说八莫今天已经失守。如果敌人先我而占领密支那,我军出路何在?”孙立人大声发问。此间各师团均属第五军部下,唯独新三十八师是宋子文旧部,属六十六军建制。此时军长张轸远遁保山,所以孙立人并不肯对杜聿明唯命是从。
“孙师长消息确实么?”杜聿明装作十分惊讶地反问。他的内心非常恼火,只是碍于不是孙的顶头上司,不便马上发作罢了。
“我刚刚收到史迪威参谋部通报,盟军在密支那以南已经发现日本人的坦克,他们预料日本人将先于我军占领密支那。”孙立人当即把史迪威电报念了一遍,这个举动大大激怒了杜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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