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龙陵县,我在采访中惊讶地发现,这里的居民还保存着许多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实物,准确说是战利品。比如日军的钢盔、刺刀、行军锅、炮弹箱、铝饭盒、子弹壳、炮弹壳,等等,不计其数。在一居民家里,我看见主人火塘上架着一口硕大的日本行军锅,锅里煮着噗噗作响的发酵饲料。在另一村民家里,好客的主人忙着用钢盔为客人烧汤烧开水。当地人全都乐意向我贡献那些残存在记忆网膜上的历史故事,但是他们似乎更乐意向我有偿贡献那些战争实物,虽然当地政府曾经三令五申禁止私人收购。一个村民兴冲冲地爬上阁楼,在灰尘和杂物中捣腾了足足一刻钟,终于摇摇欲坠地扛着一只黑黝黝的家伙走下楼来。我赫然看清那玩意儿竟是一颗尚未爆炸的大炸弹!据说当地合作化的时候,有人试图用这些沉甸甸的铁家伙锻造农具,结果闹出许多血淋淋的笑话来。那村民指着炸弹说,便宜卖给你只收十元,你如果有兴趣楼上还有好几个。俨然如炸弹收藏专家。
我只花了一毛钱买下了好几枚黄橙橙的机枪子弹壳。
在龙陵县盘桓的那段日子,我常常被一种莫名奇妙的烦躁鼓动者,决定独自上松山去考察。一九七二年途经松山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我相信那绝不是偶然经过,尤其经历了十几年漫长的人生岁月之后,我更加坚信那一定是冥冥中命运之神的安排。
当地朋友劝告说,松山山高路远,且荒芜,不通车,来回要一两天。我执意要去,朋友不忍,便舍命陪君子。有人做伴,自然高兴,经过一天曲折,我们终于登上松山,后来又站在那座被称作“东方直布罗陀”的松山主峰——子高地上。
山风嗖嗖,热汗顿消。一只大鸟在头顶上不祥地怪叫,令人蓦然一惊。
我意识到自己站在历史的入口处。这里还有一座被人遗忘的尘封的历史殿堂。
在我脚下,岁月倒转,历史依然忠实地保存了那场战争的残局模样:蛛网般纵横交错的战壕,坍塌的地堡和阴险的枪孔,星罗棋布的单兵掩体和深深浅浅的弹坑。地堡和工事壁上,火焰喷射器留下的焦灼痕迹清晰可见。
我信步走着。
如果说十几年前我曾为松山的历史感到惊讶和困惑的话,那么现在我则被眼前这幅惨烈的战争图景和血染的历史丰碑所深深震撼。我感到我的思想,我的灵感,我的关于民族和战争的种种构思都一齐苏醒过来,贪婪地吸吮这来自历史深层的博大滋养。
一棵拦腰炸断的老松树居然奇迹般地活到现在。我数了数,树身竟嵌满整整四十块锈迹斑斑的弹片。
在阵地一侧的低洼地,当年被人血腐蚀的黄土,如今依然寸草不生。
山川依旧,物是人非;斗转星移,数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我坐在高高的废墟上沉思,听山间松涛怒吼,看峡谷云起云飞,体验着一种来自历史和大自然的古老神秘的沧桑氛围,心里渐渐涨起一片寂寞与孤独的潮水。
大垭口有座阵亡将士公墓,就是我曾经凭吊过的那座断碣残碑,现在已被重新修复。公墓历经风雨坎坷,已经面目全非。我拍下一张照片,勉强认出如下符号可资考证:
□□第□□□克松□□之将士□念□
□□□提
在地区公署保山,我按照史料指引,前往易逻池畔寻找怒江战役阵亡将士纪念碑。不料公园管理人员矢口否认曾有此物存在。后经一位白髯老者指点,知道那碑碣早被破了,如今埋在××街××号楼下面做地基。我久久怅然。
我不知道历史有没有空白,但是我发现了一段留在人们记忆中的空白。
报载:一九八三年,北京某学府招考近代史研究生,考生云集。试卷内有一生僻名词,叫“松山战役”,众皆瞠目。只有一名云南考生近水楼台,指出松山位于云南某地,余下的内容便也答得似是而非。
我独自咀嚼着历史的坚果。
在我脚下的石缝里,绽开着一簇幽幽的日本兰。我摘下一朵慢慢地嗅着。这种兰花产地日本,叶墨墨,花瓣碎小,味奇香。开花时节,远近山林里都充溢着兰花淡淡的芬芳。据说这种花是一位爱花的日本军妓从那个东洋岛国带来松山的思乡物。如今,花的主人早已变为一抔黄土,它们却在这异国土地上扎下了根,并且世世代代繁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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