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隔世(4)

2025-10-10 评论

  “为什么?”我问。
  史常红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仍然抽烟,猛吸几口,眼看着烟屁股就要烧着嘴了,才砰地一吐,吐出老远,然后说:“我妈说,‘他是反革命,我看他干什么!’”
  我充满疑惑,却不敢问了。
  我虽然没有再问,可史常红的话仿佛没有说完,在起身的时候,他又自言自语地嘟噜一声:“他是反革命,我看他干什么!”
  “他是反革命,我看他干什么!”
  这话在我头脑中盘旋了好长一段时间。

  3
  我的思绪不断地被汽车喇叭声打断。这让我很不习惯。在深圳,鸣喇叭罚款两百元,香港更是听不见汽车鸣笛声。我恍惚回到了当年的谈判桌,那时候年轻气盛,与德国人据理力争:“既然你们大众汽车在德国的标准是喇叭安全使用五万次,为什么要求我们上海大众是十万次?”我以为他们是想用高标准阻碍我们的国产化率,所以怒不可遏,可德国人却冷静地回答:“因为你们中国人喜欢摁汽车喇叭。”一句话说得我哑口无言,甚至汗颜。二十多年过去了,上海大众汽车的国产化率已经从百分之几上升到百分之九十几,可故乡人依然这么喜欢摁喇叭。开车鸣笛到底是为了安全的需要还是一种下意识地炫耀?就好比移动通讯刚刚兴起的时候,所有拿“大哥大”的人都喜欢大声通话。
  因为有些烦躁,导致我再次恍惚。恍惚之间,我发觉街景忽然变了,变回许多年之前的模样。
  街上出现大标语,“揪出‘4•14’反革命集团的幕后黑手!”
  “4•14”是当时发生在马鞍山的最大案件。具体地说,就是那一年的4月14日,刚刚建成的十七冶会堂突然着火,大火冲天,势不可挡,硬是把一个标志性建筑烧毁了。发生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不在马鞍山,在当涂,所以关于这座建筑的宏伟以及燃烧时候的壮观我都没看见,但是听说了,听说马鞍山的十七冶会堂像北京的人民大会堂,还说会堂的门口阶梯像南京的中山陵。北京的人民大会堂我没去过,但中山陵倒是经常去,每次去都数台阶,却总也数不清,只知道门口的台阶分成三层,雄伟壮观。十七冶会堂也是建在一个高坡上,高坡上也是台阶,虽然没有南京中山陵的台阶那么多,但也分成三层,看上去也很雄伟。这么好的一个建筑,一夜之间烧了,确实令人痛心,特别是令十七冶的职工痛心,
  马鞍山当时主要就两个单位,马钢和十七冶。在这两个单位当中,马钢又一直是老大。所以,马鞍山人对马钢的称呼一直是“马老大”。现在,作为“老二”的十七冶好不容易搞了一个能代表全市的标志性建筑,还没来得及扬眉吐气,就被烧毁了,心中的窝火积压难受,整个十七冶职工从上到下几乎每个人胸中都充满着怒火,却找不到发泄口。总不能说是“马老大”派人来纵火的吧。毕竟,马钢职工也是领导阶级啊。亲不亲,阶级分嘛。
  对,纵火,一定是阶级敌人纵火。
  革委会顺应民意,立刻成立“4•14反革命纵火案调查小组”,第一个审查对象就是史常红的爸爸史任重,因为他的家庭成分是资本家,还参与了会堂的设计,知道从哪里点火才能一点就着。
  调查组下面有一个武装力量,叫“工人阶级专政队”,简称“专政队”,是专门代表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实行专政的群众组织。十七冶的专政队队员是由下属各单位家庭出身好的职工组成,他们都曾经为雄伟的十七冶会堂自豪,也都为这座建筑在一夜之间被彻底烧毁而痛心。专政队从电影《烈火中永生》和小说《红岩》中获得启发,立刻给史任重上老虎凳、灌辣椒水、扎手指签。
  史任重哪里能经得起如此折腾,到底是资本家家庭出生,跟江姐比差远了,没过三天就招了,承认是自己纵火。
  专政队员欢欣鼓舞。
  可是,史任重的交代并不彻底,只承认罪行,不交代细节,只承认是他放的火,但具体是怎么放的火,还有哪些同伙,一概不交代。
  史任重说没有同伙,就他一个人干的。这也太低估工人阶级的智商了。这么大的火,是他史任重一个能放得了的吗?要知道,十七冶会堂是由两个工人值班的,一个资本家放火,两个工人阶级都防不住,不是贬低工人阶级吗?肯定有同伙。而且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有一帮人,有一个反革命纵火集团。
  专政队乘胜追击,再接再厉,变本加厉地使用老虎凳、辣椒水、竹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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