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身下床,只穿了一条裤衩,赤着上身,哗啦抽掉门栓,夺门而出,只见一个人影一跃,从院里爬上墙头,我哆嗦着发一声喊:“抓小偷!”那人影便滑落到院墙那边去了。
我打开院门追出来,就见朦胧的月光下有个人影斜穿过庄稼地,消失于夜色*之中。
我回到院子里,看到那棵柿子树已一果不存,干巴巴地站在苍白的月光下。
“看见是谁了吗?”母亲问。
我告诉母亲有点像谁。
她摇摇头:“他人挺老实的。”
“可我看像他,很像他。”我仔细地回忆着那个人影的高度、胖瘦以及跑动的样子,竟向母亲一口咬定:“就是他。”
母亲以及家里的所有人,都站在凉丝丝的夜风里,望着那棵默然无语的柿子树。
我忽然冲出院门外,大声叫骂起来。夜深人静,声音显得异常宏大而深远。
母亲将我拽回家中。
第二天,那人不知从哪儿听说我们怀疑是他偷了那三颗柿子,闹到了我家。他的样子很凶,全然没有一点“老实”的样子。母亲连连说:“我们没有说你偷,我们没有说你偷……”
那人看了我一眼,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不就三颗柿子嘛!”
母亲再三说“我们没有说你偷”,他才骂骂咧咧地走去。
我朝柿子树狠狠踹了几脚。
母亲说:“我当初就说,不要种这柿子树。”
晚上,月色*凄清。我用斧头将这棵柿子树砍倒了。从此,又将我们家的院子变成了与别人家一样单调而平庸的院子。……
面对山本先生家的柿子树,我对这个国度的民风,一面在心中深表敬意,一面深感疑惑:世界上竟能有这样纯净的民风?
那天,中由美子女士陪同我去拜访前川康男先生。在前川先生的书房里,我说起了柿子树,并将我对日本民风的赞赏,告诉了前川先生。然而,我没有想到前川先生听罢之后,竟叹息了一声,然后说出一番话来,这番话一下子颠覆了我的印象,使我陷入了对整个世界的茫然与困惑。
前川先生说:“我倒希望有人来摘这些柿子呢。”
我不免惊讶。
前川先生将双手平放在双膝上:“许多年前,我家的院子里也长了一棵柿子树。柿子成熟时,有许多上学的孩子从这里路过,他们就会进来摘柿子,我一边帮他们摘,一边说,摘吧摘吧,多吃几颗。看着他们吃得满嘴是柿子汁,我们全家人都很高兴。孩子们吃完柿子上学去了,我们就会站到院门口说,放了学再来吃。可是现在,这温馨的时光已永远地逝去了。你说得对,那挂在枝头上的柿子,是不会有人偷摘一颗的,但面对这样的情景,你不觉得人太谦谦君子,太相敬如宾,太隔膜,太清冷了吗?那一树的柿子,竟没有一个人来摘,不也太无趣了吗?那柿子树不也太寂寞了吗?”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心中回味着前川先生的话。他使我忽然面对着价值选择的两难困境,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又见到了山本家的柿子树。我突然地感到那一树的柿子美丽得有些苍凉。它孤独地立着,徒有一树好好的果实。从这里经过的人,是不会有一个人来光顾它的。它永不能听到人在吃了它的果实之后对它发出的赞美之辞。我甚至想到山本先生以及山本先生的家人,也是很无趣的。
我绝不能接受我家那棵柿子树的遭遇,但我对本以欣赏之心看待的山本家的柿子树的处境,也在心底深处长出悲哀之情。
秋深了,山本家柿子树上的柿子,终于在等待中再也坚持不住了,只要有一阵风吹来,就会从枝上脱落下三两颗,直跌在地上。那柿子实在是熟透了,跌在地上,顿作糊状,像一摊摊废弃了的颜色*。
还不等它们一颗颗落尽,我便不再走这条小道。
也就是在这个季节里,我在我的长篇小说《红瓦》中感慨良多、充满纯情与诗意地又写了柿子树——又一棵柿子树。我必须站在我家的柿子树与山本家的柿子树中间写好这棵柿子树:
在柿子成熟的季节里,那位孩子的母亲,总是戴一块杏黄色*的头巾,挎着白柳篮子走在村巷里。那篮子里装满了柿子,她一家一家地送着。其间有人会说:“我们直接到柿子树下去吃便是了。”她说:“柿子树下归柿子树下吃。但柿子树下又能吃下几颗?”她挎着柳篮,在村巷里走着,与人说笑着,杏黄色*的头巾,在秋风里优美地飘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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