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瓢(129)

2025-10-10 评论

  雷还在轰鸣,但不再发出巨响。不一会儿,便开始下雨,是那种粗硕的雨。油麻地的人在说到这种雨的雨滴时,说“有头子那么大”。“头子”敲打着屋顶,敲打着头年的残荷,敲打着木船和扣在酱缸上的大斗篷,犹如敲响无数面的鼓,而雷声是一面大鼓。大鼓小鼓一起敲,天地间一派轰轰烈烈。
  艾绒不再害怕,她拉灭了灯,倚着床头,听着一天的雷雨。
  此时的枫桥,也一样处在雷雨之中。
  杜元潮与采芹二人都醒着,却都不说话。枪倒下了,而草丛中的那番汩汩的温热,渐渐变得凉丝丝的,并停止了流淌。
  没有拉灯,两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躺在黑暗里。
  雨越来越大,田野发出一片潮涌之声。
  采芹碰了碰杜元潮:“回去吧……”
  杜元潮烦躁地掀去被子,将赤裸的身体露在外面。
  采芹给他重又盖好被子,不再说什么。
  雨下得很猛,但始终以同样的速度在下。雨声却在变———四周的大河小河在不住地涨水。
  采芹坐了起来,望着窗外摇晃的柳树,泪水慢慢地流淌下来。
  杜元潮长叹了一声,便起身穿衣。
  “雨下这么大……”采芹说,声音有点儿发颤。
  杜元潮摸黑走向门口。
  采芹拉亮了灯。
  杜元潮回头看了一眼采芹,打开了门,立即就有一阵风将雨水吹洒了他一脸一身。他看了看黑暗的夜空,冲进雨地里。
  采芹立即下床,扑向门口:“拿把伞……”
  杜元潮没有回头。
  采芹望着他的背影被风雨所吞噬,泪水夺眶而出。
  艾绒见到浑身湿漉漉的杜元潮时,正蜷在床的一角,双手抱住两膝。她望着他,泪光闪烁。后来,她将脸埋在双膝间,哭泣起来,瘦削的双肩在哭泣中不住地颤动着。
  杜元潮站在床前,低垂着脑袋,地上不一会儿工夫就流了一摊水……
  第二天一早,杜元潮还在沉睡中,艾绒就起了床。她打开门时,雨还在下,只是小了许多。她想拿一把伞,到雨地里走一走。这时朱荻洼一瘸一拐地走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了艾绒。信是艾绒的父母亲寄给艾绒的。朱荻洼走后,艾绒立即将信打开。这是一封长信。其长是前所未有的,其情感之深也是前所未有的。她的父母早已回到苏州城。自回到苏州城那一天,他们就开始呼唤她回去。但她没有回去,因为这里有太多她割舍不了的东西。当同来这里插*队的知青一个个离开这里时,她也曾动过回去的念头,但她发现,她像一只鸽子,被无形的绳索拴住了,想飞也飞不起来了。她曾有过一个打算:带杜元潮和女儿一起回去。但她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她知道杜元潮只属于油麻地,他是绝对不会离开油麻地的。后来,她就渐渐放弃了回去的念头,直至几乎再也想不起这个念头。苏州城在她的记忆里,一点一点地淡薄了下去。她已学会了油麻地的土话,虽然这里的人在她说话时仍然可以听出好听的苏州腔调。
  她将这封长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字里行间都是父母的呼唤、苏州城的呼唤与往日时光的呼唤。满纸流淌着让人心动、让人心感温馨的舐犊之情。
  她看得泪水盈眶,直到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雨还在下。透明的雨。大地在雨中泛着绿光。
  她伞都没打就走进了雨中。雨是凉的。她虽然身体单薄,但却觉得这凉雨使她感到舒服。她就这样在雨中走着,觉得自己的每一根神经正在被凉雨所激活。她几次滑倒又几次爬起来。她似乎很愿意滑倒。有两回,好像是自己让自己滑倒的。滑倒,爬起,再滑倒,再爬起,她的意志就在这一过程中恢复着,并一点一点地坚强起来。她走着,衣服渐渐湿透,紧紧包裹着她修长而瘦弱的躯体,依然乌黑的头发,只是比刚来油麻地时变软了许多,此时,雨水流淌到了那双忧郁的双眼上。她没有用手去撩一撩它们,就让它们稀稀拉拉地遮在眼睛上。那时,她看出去时,世界有点儿朦胧。
  到处水汪汪的。
  她一直走到大河边。
  一夜之间,河面开阔了许多,河水又变得浩荡起来。
  岸边的芦苇已经长出细长的新叶。几只出壳不久的小野鸭,在母鸭的带领下,在水面上游动着,随着波浪而沉浮。一只大船沉没了。
  艾绒站在水边,望着苍苍茫茫的大河,烟雨中,远远浮现出的竟是苏州城。那城是青色*的,犹在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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