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月亮像镰刀,地上的镰刀像月亮,天上流动着银子,地上流动着金子。
杜元潮仰天轻叹了一声,心潮湿起来,眼睛也潮湿起来。
将近中午,艾绒踏上了轮船的跳板。在杜元潮的手松开皮箱的把手而她的手将皮箱接住的那一刻,一切都结束了。
杜元潮站在岸边,看着身体单薄的艾绒走过跳板时,心酸万分。
她一直站在舱口,直到汽笛鸣响,轮船撤去跳板离开码头。
轮船拖着长长的黑烟,驶向天边。
杜元潮驾船在返回油麻地的半路上,天气骤变,风雨交加,雷声大作。河水沸腾起来,鸟在雨中仓皇飞行,发出惊恐的尖叫。他扔下了竹篙,坐在船舱里。他从内心深处渴望着风更大,雨更大,雷声更大。
天地似乎重回混沌,一片黑暗。
杜元潮先是低声哭泣,转而号啕大哭。
后来,他像躺在一口棺材里一般躺在了船舱里。
不一会工夫,雨就将船舱灌满,他的身体整个儿浸泡在水中。欲沉未沉的船,在风雨中飘泊,直至深夜风停雨住,云开月出,他仍是一动不动地浸泡在水中。他看到,天空高阔而飘逸,一轮沉静的新月,正伴他向前慢慢行走……
那年冬天,油麻地调整领导班子时,免去了邱子东的镇长职务。也没有什么理由,免了就免了,仿佛这是一件并不很重要的事情。这些年来,邱子东这个镇长,虽然有其名无其实,但毕竟还是个镇长,现在一抹干净,就觉得日子到了绝境,有点儿过不去了。他在镇委会的院子里,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凭什么?!凭什么?!”除了墙壁的寂寞回响,没有人出来与之对应。会计周秃子滴滴答答地敲算盘,没有丝毫的走神,就仿佛没有听到邱子东的喊叫声一般。
邱子东冲进杜元潮的办公室,拍着桌子,大声责问:“为什么?!”
杜元潮坐在椅子上,低头抽烟,过了很久才说:“你问县委组织部去。”
邱子东说:“这个领导班子难道不是你杜元潮一手策划的?”
杜元潮冷笑道:“你什么时候这样高看过我?我有这么大的能耐吗?”说罢,将烟蒂扔在地上,转身走出门外。走出镇委会大院时,回过头来,说:“你不是老早就想离开油麻地吗?现在可以走了,没人再拦着。”
这一年,邱子东已五十三岁。
五十三岁的年纪,几乎是废物了,还有什么部门要他呢?他真是只能烂在油麻地了。邱子东心情郁闷之极,竟躺倒了三个多月。再出现在油麻地的长街上时,众人就觉得他忽然地老了一大截,目光灰暗而无神。
他就这样无精打采地在街上走着,倒也没有什么自卑的神情,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油麻地人。但也有精明的油麻地人看出来了:邱子东在到处走动时,那薄薄的耳朵是竖着的,好像在仔细地探听着什么。
两年前,就有一个消息在油麻地暗暗流传:城里,杜元潮盖了一幢大房子,养着程采芹!
有许多迹象向油麻地人表明:这一消息似乎并非空穴来风、子虚乌有。比如,杜元潮不再像从前那样整日厮守在油麻地了,有时是一天两天,有时是三天四天,农闲时竟会十天半个月不见他的踪影。比如,程采芹几乎不再在油麻地露面了,偶尔出现一次时,会令众人感到惊讶———惊讶的不是她的偶尔出现,而是她的打扮与脸色*不再是乡下人的打扮与脸色*了,而是城里人的打扮与脸色*,穿着时兴,脸白里透红,又嫩又俏。她说她到一个远方的亲戚家住了,以后还要在那边长久地住下去,但油麻地的人总不太相信她的说法。
邱子东又零零星星地听到了许多传说:有时杜元潮会从城里打回来一个电话给朱荻洼,让他往城里送一些油与米之类的东西,但杜元潮总是与朱荻洼约好一个地点,让朱荻洼在那儿等着。杜元潮来到后,对朱荻洼说这些东西是送给县里头某个部门或某个人的,然后叫住一辆黄包车,让朱荻洼将东西放上去,自己也上了黄包车,等车行出去一段路后,掉头对朱荻洼说,你可以回油麻地了,说话间,黄包车拐进一条小巷,就不知去向了。
两年前,杜元潮特地叮嘱窑厂负责人沈国民,要请最好的师傅,精心地烧几窑好砖好瓦,县里有位领导要盖房子。那几窑砖与瓦,真叫好,颜色*青青,用手指一敲,发出的清音,袅袅不绝,整整齐齐地码在河边上时,让看到的人无不羡慕。使人感到奇怪的是,窑厂有专门送砖送瓦的大船不用,却是来了一个外地的船队,先后运走了十几船砖瓦。钱倒是象征性*地付了,但事情却显得有点儿诡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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