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瓢(22)

2025-10-10 评论

  有知道内情的,说:“人家在正规军都已干了好一阵了,刚从前线下来。”
  李长望不停地在镇上走着,走得人心惶惶的。
  头一天,没有动静;第二天,也没有动静。到了第三天,镇上的人被召集到镇中的大场院。
  当李长望庄严宣布现在我们穷人翻身了时,人群显得有点儿惶惑,有点儿发蒙,有点儿不知所措,互相张望了一阵之后,显出了几分不安与兴奋。当李长望大手一挥说大家去分程瑶田的浮财时,喧闹的人群像一群闹水的鱼,忽然被一股凉风所惊,一忽闪潜入水底,只留下一片让人生疑的平静水面。
  “分!全都给我分了!一点都不要剩下!他家的一口锅,一只碗,一根筷子,一把勺,统统是我们穷人的!咱一不是抢,二不是夺,是拿回!拿回自家的东西!……”几年不见,李长望已是一条大汉,也变得很会说话了。
  几个反应敏捷的,如朱小楼,如朱荻洼,本是站在场院中央的,不等李长望将话说完,扭头就往外跑。其他的人忽然明白了他们几个的心思,稍微愣了愣,也都扭头往场院外跑,一时间人挤人、人撞人、人踩人,有人疼痛了,哎哟哎哟地叫唤着。不知是谁家的孩子被踩着了,尖哭起来。
  李长望站在台上:“你们上哪儿?你们上哪儿?回来!回来!……”
  回不来了,人流滚滚,直涌向场院外。
  出了场院,人们直扑程家大院。纷乱的脚步声,使整个油麻地镇都在发颤。
  人群中,忽然有人停住:“为什么只往程瑶田一家跑,还有邱半村家嘛!”
  跑在这人身旁的一个,倒还仗义,拉了他的手:“你他妈的大痴逼,邱半村家还有啥?连毛都没有一根了!”
  这人听罢一拍脑门:“娘的,我糊涂了!”
  程家大院的两扇厚重高大的门,这几天就一直紧闭着。
  人们聚集在大院门口,并未一下冲进大院。面对这两扇威严的大门,刚才路上的那番气势汹汹,竟一时不见了踪影。人们犹豫着,彷徨着。光天化日之下,将一户人家的全部财富哄抢一空,这事情毕竟太重大也太离奇了。后面的人叫喊着:“娘的,怎么还不动手?!”“你有种。”有人小声嘀咕,人群自动为后面的人闪出一条道来。后面的人一副勇往直前的样子,但等走到大门口时,不禁收住脚步,甚至往后退缩了几步。
  程家大院悄然无声。
  天又在下雨。雨中有棵枫树,叶子变大变厚颜色*变深,经雨水的清洗,闪着幽幽的光泽。也许是风吹的缘故,也许是雨打的结果,一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许多人仿佛不是冲着程家大院来的,而是摆出一副悠闲的样子来,抬起头去观望枫树———那一树的叶子,在风雨中轻轻摇摆,仿佛是一树的绿色*的袖珍型扇子。
  有几个人靠近了大门,在门口慢慢转悠起来。在他们后面,人群站成一堵厚实的墙。
  几个孩子钻出人群,蹑手蹑脚地走到大门口,趴在门缝上往里瞅,不时地说一句:“院子里空空的。”“院子里,有只大公鸡正往一只母鸡身上爬呢。”“爬上去了,爬上去了……”
  人群里有个大人问那孩子:“你老子往你娘身上爬吗?”
  众人就笑。
  “别笑了!你们他妈的都来干什么的?!”朱小楼吼叫着,“怕他个鸟呀,天下是老子们的了!”说罢,颤颤抖抖地走上前去,伸出又宽又厚的巴掌拍响了大门。
  人们站在雨地里,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一个个都显得瘦骨伶仃的,但一个个眼睛贼亮,像用力打磨过的一般。
  又是几个人上去拍击大门。咚咚声像战鼓一样鼓舞着面黄肌瘦、嘴唇发乌、扛肩缩腮的穷人们,他们吼叫着:“开门!开门!”
  程瑶田坐在一张紫檀木卷书式搭脑扶手椅上,纹丝不动。他不能去开这个门,而家人又早已吓得缩成一团,没有一个敢去开门的。
  咚咚的拍门声,最终变成了隆隆的撞门声了。
  采芹紧缩着身体,钻在母亲的怀抱里哆嗦着,不敢向外张望。
  人群后面有人发一声喊:“冲呀!———”群体响应,随即,人群排山倒海般地向大门冲来,大门哗地冲开了。
  采芹一直钻在母亲的怀抱里哆嗦着。她听到了花瓶粉碎的声音、柜子翻倒在地的声音、布匹撕裂的声音、脚步跑动的声音、呼哧带喘的声音、因互相抢夺一件家什而争吵的声音……她觉得房子在被掏空,在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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