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望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悲哀。
他最后看了一眼人群,转身跳进大河,然后向对岸游去。
在他游出去二十几米远时,已有四五支手电光照到了河面上。随即,他听到了扑通扑通的跳水声。他无法回头观望,只觉得那些人上了大堤之后,就不假思索地跳进了大河。他彻底领悟到了他们的决心,身体不禁有点儿疲软下来。
一道明亮的闪电划过大河的上空,只见水面上是无数黑色*的人头,像一大群夜行的鸭子。
这是油麻地历史上一次最为壮观的情景,多少年以后,油麻地的人还会回忆这个不同寻常的雨夜。
李长望已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身后那些人游动时发出的水声。他看到了岸。他觉得那岸可能就是他的末路了。他十分吃力地划着,心中满是凄楚与悲切。
人们紧紧地跟了上来,但依然没有一个叫喊的。这种沉默,击垮了李长望。他勉勉强强地爬上岸后,看了一眼深邃的原野,没有再跑一步,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像在平心静气地等待他们。
人们一个个爬上岸,将李长望紧紧地围在中间。
李长望没有蹲下,甚至没有用手遮一遮羞处。他直直地站着,但两条用力过度的腿却在嘟嘟地颤抖。
无数支手电光照在了他身上。
闪电划过天空时,他看到了他的乡亲,他们像一地的高粱。
所有的人,头发都被雨水淋得紧贴在脑门上,所有的人也都双腿颤抖。
后来,无数支手电光都集中到了李长望的腹下。这些光束互相碰撞与交叉,仿佛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有个男人轻轻叹息了一声:“怪不得搭上手的女人丢不下呢!”
不知什么时候,人群退去———退去时,像一堵不住地剥落着而最终消失了的土墙。
两天后,当公安局的小轮船还在开往油麻地的半路上时,人们发现李长望已将自己吊在了果园里一棵最大的梨树上。
那年的梨树白花盛开,在雨中越发的娇嫩与美丽。
这个果园是李长望率领全村人从荒地上开辟出来的,屈指一算,已有十几年了。
李长望的罪孽是深重的。即使抛开这一重大事件不论,杜元潮与邱子东手上的五十页材料也几乎能将他送进大牢。方方面面的事情,顺着时间的线索,一笔一笔地被记录在那五十页纸上,它们构成了他一部罪恶的历史。
结束了。
李长望死得非常体面。他理了发,刮了胡子,穿着一身新衣,风纪扣系得严严实实,鞋与袜子也都是新的,甚至连上吊用的麻绳都是新的———那绳子浸了雨水,散发着麻特有的苦涩香味。
一树一树的梨花簇拥着他。
油麻地的男女老少几乎都来到了果园,拥挤中,碰落的梨花在雨中纷纷坠落。
在离这棵梨树不远处的另一棵梨树下,蹲着李长望七岁的儿子李大国。他没有朝父亲看,而是用眼睛乜着闪在人群一旁的杜元潮与邱子东。
杜元潮与邱子东似乎感受到了这双目光,下意识地往人群里走去。
于是,这孩子的目光就像那天雨夜中追索他父亲赤裸之躯的手电光一般,追索着杜元潮与邱子东移动的身影。
雨下着,梨花盛开着,也飘荡着……
天翻地覆,人仰马翻。
然而杜元潮、邱子东并未如愿以偿地很快就调回油麻地。
李长望被埋葬在镇后荒寂的野地里之后,上面并没有立即再从油麻地人里头挑选出一个人来做镇长,而是派了一个外地人来做临时负责人。这位负责人知道李长望的结局究竟是由谁做成的,尽管对油麻地毫无兴趣,随时准备拔腿走人,但却还是希望在他掌管油麻地的这段日子里,油麻地能风平浪静。他一眼就看出杜元潮、邱子东———特别是看上去温文尔雅的杜元潮,绝非是凡人。“这个人,心路大得很。”这位久经人世沙场的临时负责人,在与杜元潮只打了一个照面之后,就在心中下了一个判断。于是,当杜元潮、邱子东向他提出要调回油麻地时,他搪塞说:“我只是一个临时负责人,说走就走,调动的事,也不算是小事,你们就等正式的负责人接替我之后再说吧。”
遥遥无期。他们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仍要呆在他们不愿呆的地方,像往常一样,在周末时走上十里二十里路,疲倦不堪地回到油麻地。在油麻地人眼中,他们也还是有点儿像客人。他们的归来,很像是远嫁的姑娘,或者是倒插*门的女婿回父母家小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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