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一片什么样的田野,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在他心中全然无所谓了。它是否肥沃,让它长些什么,它又能长些什么,所有这一切,他都变得十分在意。他开始不住地出现在这片田野上。他已记住了一连串的数字:镇前是多少亩地,镇后是多少亩地,旱地多少亩,水田多少亩。哪一块地适合种哪一种庄稼,也都一一记在了心上。他的脑子里甚至有油麻地每一条田埂的形象。油麻地田野上很随意的一棵树,很随意的一口小小的池塘,也那样清晰而生动地烙在了他的记忆里。
他喜欢一个人独自在田野上走,也喜欢领着镇干部和十几个生产队长、会计在田野上走。
一夜之间,他从一个小学教师忽地变成镇党委书记,那种生疏的感觉,只持续了很短的一些日子。一年四季,春耕秋种,那水牛,那风车,那木船,虽说从前未必放在心上,但他毕竟是在这块土地上长大的,对这一切毕竟太熟悉了。
他完全不像人们印象中那种土里土气、流氓气息十足的乡村干部。他天生清洁,加之一段教师生涯,使他身上总有一份风吹不去雨洗不尽的安静与文气。他的身体永远是干干净净的,他的衣服永远是干干净净的,他的鞋袜永远是干干净净的,他的头发也永远是干干净净的。他在田野上不停地走,却不沾田野上的尘埃。此后的许多年,他一直掌控油麻地,并且他的油麻地总是在这一带以庄稼最好、亩产量最高而夺得无数面鲜艳的奖旗,却从未亲自捞衣卷袖、脱鞋卷裤下过水田,甚至从未挑过一担麦子或一担稻子。地里插*秧了,他在田埂上走着。一个人挑着一担湿漉漉的秧苗过来了,见了他,总是闪到一边,尽最大可能地让出一块空地来,使他不沾一星泥点地经过。人们觉得,这一切都是应当的,他们没有理由让这样一个干干净净的人沾上泥点,他本来就应当是干干净净的。他一边走,一边看那些人在插*秧,有时,他会停住,说:“这……这一行是谁插*的?太稀啦。”或是说:“这……这一行秧,弯到哪儿了?”他很少发火,口气依然是站在讲台上的一个老师的口气。他就这么走着,见了犁地的,停下看一会儿,或是向那个犁地的人打声招呼,就走了,或是说一句:“还可以犁得深一些。”那犁地的会说:“杜书记,我知道了。”手就将犁把向上稍微抬高一些,让犁铧往土里扎得深了一些。有时,他也会在田埂上蹲下来,用手抓起一把土仔细端详一会儿,然后对这土的性*质与质量作出分析,这些分析使那些即便与土地一辈子打交道的老年庄稼人都不得不点头称是。看完土,他将它们从手指缝里漏回到地里。这时,他会不住地拍手,尽量将手上沾的土拂去。如果实在觉得还有土沾在手上,他就会转身走向一口清澈的池塘,将手好好洗一遍。洗完了,绝不会像庄稼人那样很随意地在衣服上将手上的水擦去,而是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折得四四方方的手帕,很有章法地将手上的水擦去。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杜元潮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
他的讲究,他的干净,还表现在饮食方面。他不太喜欢与很多人一起在一只大菜盆里捞菜。烧饭的人都会在众人向大菜盆一齐蜂拥而上之前,先给他用碗或盘子另外盛出一份儿来。村里人家,婚丧喜事,请镇上干部吃饭,凡一定要请杜元潮的,主人家最用心的就是一个干净。那时,主人会反复叮嘱在厨房里忙饭菜的人,锅一定要洗干净,碗一定要洗干净,筷子一定要洗干净,酒杯一定要洗干净,菜一定要洗干净,擦脸的毛巾一定也要洗干净。但油麻地的人并不厌烦杜元潮的讲究、干净。他们在说“杜书记讲究”时,觉得杜元潮是个贵人,那讲究使他们看到了一种高于他们之上的东西。况且,杜元潮的讲究,从来不是以高高在上、与人格格不入的方式体现出来的。他一向平易待人,没有半点架子,见了谁都是一番亲切,尤其是见了长辈,平易之外还有一番恭敬与体贴。油麻地的许多人都见到过杜元潮将村里一位年近八十、脏兮兮的瞎婆子一步一步搀过桥去的情景。这样的人讲究,只会使人觉得超凡脱俗。有些时候,反而是他们自己而不是杜元潮本人对干净那么在意。杜元潮看庄稼地,来到一户人家的草棚下歇脚,主人搬过凳子让他坐,那凳子本来就是干净的,但主人还是在心里只想着这凳子可能不干净,忙着找块干净布擦一擦,可一时找不到,又不能让杜元潮站着,便用衣袖擦了起来,这反而使杜元潮感到不好意思了,连声说:“不用,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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