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绒的脾气又好,安静、随和,谁都喜欢她。那些女孩儿,不管做什么事都会叫上她,一个个只将她当成一个小妹妹———一个无论在哪一点都远在她们之上的小妹妹。她们却又没有一丝嫉妒,有的只是一番柔柔的、甜甜的喜欢。
在文艺宣传队排练的那些日子里,油麻地镇的领导全都光顾过、看望过,而只有杜元潮一人,从未到过排练场。
在一天的某一个时刻,艾绒的心底里会突然地产生一个莫名其妙的愿望:杜元潮能出现在文艺宣传队的排练场上。但这愿望也只是淡淡的,是一片微不足道的薄云,只一阵轻风,就散尽了。
一台节目排练好了,文艺宣传队就到田间地头去演出。即使在这种时候,也未见到杜元潮的身影,倒是邱子东会不时地出现,因为戴萍也在文艺宣传队。一直到大忙结束,文艺宣传队在即将参加文艺汇演之前的一场最完整也最正式的演出时,杜元潮才第一次来观看演出。
杜元潮要来观看这场演出的消息,是三天前由朱荻洼来通知文艺宣传队的。
得到这一消息之后,文艺宣传队很兴奋也很紧张,头儿反复叮嘱演员:“杜书记要来看演出,一个个都要入入神!”
油麻地的人,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对平素待人亲切、从不发一句官腔的杜元潮不由自主地就有一副仰视姿态。
艾绒被这种气氛感染着,也有了仰视的感觉。但她似乎颇有点喜欢这种感觉,并有点喜欢他人也有这种感觉。这是一种一个人站在低处的树下,仰望高处一个骑着白色*的高头大马的人时所产生的感觉。
那天,大家早早吃了晚饭,早早来到台后那幢临时辟作化妆室的大仓房。化妆的化妆,调音的调音,温习动作的温习动作,细致地、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天黑了下来。
镇中那个固定的露天舞台,刹那间灯火通明。这突然爆发的亮光,使早聚集了满满一场地的男女老少不由得惊喜地大“啊”了一声。这灯光与海潮般的“啊”声,惊动了离场地不远的一片树林中的鸟,它们扑着翅膀,懵头懵脑地飞进了黑漆漆的夜空。
一个个都很兴奋,却有个老者,用手在空气中抚摸了几下,又仰脸看了看天空,担忧地说道:“这天怕是绷不住哩,今晚这戏还未必能看到底哩。”
油麻地的大大小小的领导都已经到场了。早有人为他们在前排放好了椅子,此刻,中间的一把宽敞的大椅还空着,一看就知道是留给杜元潮的。
在说定了的那一刻,杜元潮准时到了。
朱荻洼在路口迎候,见了杜元潮,忙往场地上一瘸一拐地跑,老远就将话传过来:“杜书记来了!”
于是,一个传一个,一直传到大仓房:“杜书记来了!”
众人都说:“杜书记来了!”
人群闪开一条道,杜元潮脸色*微红地微笑着,一边与人打招呼,一边走向正中间那张稳稳当当地放着的椅子。等他坐定后不久,该暗的灯光渐渐暗了下去。不一会儿,锣鼓家伙得到一个手势,节奏欢快而猛烈地敲打起来,让人觉得仿佛一阵风雨大作,席卷了这平原大地。突然,又得到一个手势,全都戛然而止。接下来,便是一阵大安静。随后,各种民间乐器响起,演出就正式开始了。
演出越来越精彩,但天却是越来越黑,只是因为夜晚,又因为舞台灯光的虚幻,这场地上的人木然不觉罢了。若是在白天,就可看到这天色*的可怕:乌云翻滚不息,天好像得了肠绞痛一般,在翻江倒海地扭动着,挣扎着,一副要大吐大泻的样子。
空气都已潮乎乎的了,场地上的人依然在聚精会神地看演出。
还是那个老者,伸出手去在空气中抚摸了几下,又仰脸看了看天空,叹息道:“真的看不到底哩。”
艾绒出场了。
大幕拉开时,只见艾绒早已安坐在那把长背的硬木椅子上。照着她的灯光渐亮,人们大有恍若仙境之感,天上人间一时不辨了。
杜元潮的心怦然一动,但依旧不露神色*地坐着。艾绒不敢往台下看,偶然一瞥,便见到了杜元潮,随即将脸一大半藏到了琵琶的背后。在弹奏前的片刻,她的眼前挥之不去的竟是那偶然一瞥而见到的杜元潮的形象:他的头发似乎特意梳理过,穿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显得无比的素净……
演奏终于开始,她也渐渐归于平静,渐渐进入佳境。
天下乐器,大概惟琵琶一件最值得人回味了。且不说那曲调由它而发后所产生的奇特魅力,单那不同凡响的优雅之形状,就已经是一件难以言表的艺术品了。更有弹奏它的姿态,那时,人与琵琶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天作之合”一说用在此时此景最为恰当。弹奏者的姿态由琴而生,但这“生”分明是一番造化,仿佛是天地间早就有的一番永恒之姿。而当琵琶与一个气质不凡的女人相配时,那则更是韵味悠长了。一张俏丽的脸,或是一张温柔的脸、一张娴淑的脸、一张富有童贞气息的脸,半藏半露,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有了含蓄,就有了羞羞答答,就有了迷惑,就有了使人不能自已的召唤与诱惑。这姿态,天地间也就只有这一幅。后来人将“犹抱琵琶半遮面”一句引申为掩藏,引申为不光明磊落,实在是后来人的庸俗与去不净的恶气所致。将这一圣洁的人间绝句化为那样一个隐喻,实在是该杀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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