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春成为往事(122)

2025-10-10 评论

  文香把最后一针绣完,扯断了丝线。她把荷包举起来欣赏,想象着这个神圣的物件在绍平心中的回响,想象着……她羞涩得脸色绯红。她现在又改变主意了:在绍平看到以前不让任何人看到它,包括妈妈——它是那样圣洁,任何人的目光都会玷污了它。她小心翼翼地把荷包收好,站起身迈步走下山岗。今天不会了,他不会回来了。听说罗家川渡口一直在过往咱们的部队,听说山西境内已经没有多少红军了。他们该回来了……她一路盘算着。
  文香走进马家崾岘,觉得村里很冷清,就像人们都隐藏起来了一样。街面上没有一个人,许多窑院都空着。马家崾岘不像以往这个时候充满着特有的热烈温馨的气息,脾气不好的婆姨不再斥责孩子,无忧无虑的汉子也不再扯着嗓子吼叫秦腔或者信天游,就连风儿也止息了,小心翼翼地挂在树木枝头,不敢动弹。所有的一切都散发出死寂的信息。一条黑狗无声地从文香面前跑过,匆匆的,好像有一件明确的要办的事情,往一条街巷深处去了,那里一片漆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别的狗在等它。
  她推开自家的院门,屋里屋外竟然连一个人都没有,灶火也是凉的。她纳罕起来,疑惑地来到院门口站立了一会儿。她听到乡政府那边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就疾步赶向那里。
  首先映入文香眼帘的是黑压压的人群——几乎所有的马家崾岘人都在这里。奇怪的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竟然没有一点声音!
  “怎么了?”她拉住身边的一个小男孩,压低了声音问。
  “喜子、双柱他们死了,都死了……”小男孩怯怯地说。
  她一下子推开男孩,问:“你说什么?!”
  小男孩又说了一遍,最后说:“绍平也死了,你看。”
  文香顺着男孩的手望过去,她看到了绍平的尸体,也看到了在尸体旁边挣扎的玉兰婶。
  世界“轰”的一下在文香面前爆炸了。
  马汉祥蹲在地上,狠狠地敲打自己的脑袋,然后才站起来,轻声招呼几个婆姨女子,让她们扶玉兰回家去,开始安排绍平的后事。
  他让两个懂得木匠手艺的人连夜打制棺材,不单是为绍平,还要为喜子、双柱、友娃和狗剩打制棺材。按照当地风俗,入土为安,没有尸首的死者,即使在棺材里放一些死者生前穿用的衣帽或者心爱的物件也要下葬——在目前,这也是安慰这些孩子的亲人的唯一办法。
  马汉祥作为乡长,忍住丧子的悲哀,连夜赶往崤阳县城,向白旭县长报告去了。他坚决地拒绝了赤卫军队员护送。
  留在马汉祥身后的马家崾岘人则继续沉浸在可怕的悲哀之中,悲哀着的不仅仅是死者的亲友,而是所有生于斯长于斯的人。弥漫在所有人心头的悲哀模糊了绍平之死和其他那些死在对岸的人的界限。人们开始安慰那些像玉兰一样失去儿子的人。也有的人开始安慰玉兰,但是玉兰什么也听不到,她现在什么也听不到。
  那个凝固着的群体开始消散,开始沿着马家崾岘狭窄的街道向各自家里蠕动——他们好像突然意识到聚集在一起会放大悲哀的力量。

  49.爱与死
  一下子死掉五个后生和一个军人,即使在残酷的战争年代也是很大的事件。我很想了解这件事发生以后,在较为广阔的背景上引起了怎样的反响,我想当然地以为会在历史记载中找到有关记述,为此,我专门请教了洛泉市党史资料征集办公室的专家,想请他们为我提供一些必要的细节,比如——为什么会发生担架队员被遣留在敌人腹地这样的事情?谁应当承担指挥上的责任?在这个事件之后,当地政府、有关部队采取了什么措施安抚死者的亲属?那些应当承担责任的人究竟承担了什么责任?他们受到了怎样的处罚?
  我在电话里得到的回答是:在洛泉市的历史档案中,不仅没有我关心的那些事情的记载,甚至没有关于那支担架队的任何记载。专家的结论是:这可能是一个传说——我们都知道,传说是无法进入历史的。
  我无法反驳他们,但是我仍然不想放弃,追问了一句:“当然,我们可以认为这是一个传说,请问您听说过这个传说吗?”
  专家显然认为我的问题已经超出了他的工作范围,冷冷地说:“我没有听说过。”还没好气地找补了一句:“我从来没听说过。”“嗵”的一下,电话挂了。
  现在的人都没耐心,我已经很感谢那位专家回答了我那么多让人烦心的问题。让我感到不舒服的是,在那位不愿意多管闲事的专家面前,我简直就是一个神经不大正常的人。不过这也没有什么,用阿Q的方式想一想,一个人活在世上要做一些事情,就难免会被人认为神经不正常或者干脆就是一个傻瓜,心里也就释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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