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从脚下静静地流淌过去,在千山万壑之间摆动着,丝毫感觉不到它是一条桀骜不驯的河,一条凶残暴戾的河。
马汉祥已经让人挖好了墓穴,新翻出来的颜色发暗的黄土整齐地堆在墓穴一边,墓穴四周都被切削得很平整。两条粗绳从绍平的棺材下面穿过去,棺材被缓慢地放进墓穴,粗绳被抽取出来,把棺材留在了深深的墓穴里。马栓往棺材上撒下第一锨土,随后,白旭县长、马汉祥和大家一道,掩埋了墓穴,堆起了坟堆。
白旭县长亲手把由他接生来到这个世界的人埋入黄土,百感交集,深深感受到一种宿命,感受到人的无力……但是这个坚定的共产党人没有让这种思想蔓延,他作为县长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马家崾岘人在这座新坟前面举行了一个简短的追悼会——不仅是绍平的追悼会,也是喜子、双柱、友娃和狗剩的追悼会。
白旭县长发表了重要讲话,高度评价了马家崾岘的子孙,他号召人们化悲痛为力量,积极参加春耕生产,多打粮食,支援红军,让红军为这些死去的后生报仇。他说,他们的血不会白流,历史会记住他们,后人会记住这些优秀子孙在他们最年轻的时候为革命献出了生命,他们的英名将与天地共存,与日月同辉。
所有人都从白旭县长的动人演说中受到鼓舞。这些农民甚至像公家人那样热烈地鼓起掌来。
这些人当中,没有石玉兰。
当马家崾岘人站在村口向急匆匆离去的白旭县长一行人挥手告别的时候,太阳已经沉降到了大地深处,夜色正在像轻纱一样在黄土高原上蔓延,万物都启动了在一个新的生长季节的生命历程,到处都是成长的声音。
这个世界永远这样多姿多彩,就像奔腾不息的黄河,不管经过什么地方,都回旋着永恒的吟唱,都骄傲地宣布着它的存在,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改变这个巨大的存在。
50.“我没能带好你的儿子……”
玉兰仍旧端端地坐着,脸上带着木然的表情,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她直视着前面看不见的地方,脸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她已经从昏晕谵语状态中苏醒过来了,能够清晰地说话了,照顾她的两个女子非常高兴。她们一个坐在炕沿上,一个倚着门站着,都默不作声。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天,她们仍然不知道对玉兰婶该恨还是该爱?任何劝慰和责备在这里都是不适宜的,她们面临着无从抉择的难题。
夜色首先淹没了黄河峡谷附近的沟壑和森林,继而又淹没了整个大地,淹没了小小的马家崾岘。夜色同时也掩饰了人们剧烈的情感活动,把所有悲痛欲绝的哭声和尖刻的唾骂都封闭在窑洞里面了。
“你们……”玉兰冲隐没在黑暗中的女子们说,“回去吧,回去吃饭吧!我想躺一会儿……”
多么黑啊!女子们想用眼睛商量一下怎么办,才发现天已经这么黑了。
“去吧!把门给我关上……好像刮风了?”
不是风,是黄河的涛声。
“给您点上灯?”
“不了,你们回去吧,夜里别来了。我好了。”
一个女子还是觉得点上灯好,就从灶台上摸到火柴,把放在炕栏上的豆油灯点着了。一小团橙红色的光亮吃力地拓展开一个小小的空间,在黑暗的包裹下跳跃着。映在墙上的人影被放大了许多倍,女子们忽然害怕起来。
“兰婶……你就睡吧,我们走了。”
她们像生怕惊醒了什么人似的悄悄走了,门也被轻轻关上了。玉兰听到她们消失在街巷里。
灯光把窑里的一切都展现在玉兰眼前:先是放在瓮架上的酒坛,那个给儿子放着庆功酒的器件儿。它反射出的光亮是清冷的,像一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她。她赶忙把目光移开。依次映入眼帘的还有撂在箱盖上浆洗好了准备给儿子换的衣服,她刚刚修补好的夹鞋,贴在墙上的画——那是绍平画的,画的黄河。这张画是她无意中从儿子的小箱子里发现,拿出来贴在墙上的。她还记得当时绍平笑了笑,是那种羞涩的笑,腼腆的笑,甜甜的笑……她的目光不敢再环顾包围着她的这一切了。巨大的悲哀像浪潮一样从她的心头漫卷开去,那里现在是一片汪洋。她以痉挛般的动作扑到炕栏上,把那盏油灯捂灭了。
她又沉入到了黑暗之中——只有在这样的条件下她才能切切实实感觉到自己。她必须找到自己,这是她唯一能够交谈的人。
她有那样多的话要对她说。只有她能够听她的交谈。她只有对她才能够进行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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