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春成为往事(127)

2025-10-10 评论

  她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指引着,走出了村口。
  星光灿烂。深蓝色宇宙天幕像蓝宝石一样,显示出坚硬的质感,星星就像镶嵌在上面的一颗颗
  钻石。群山被夜色消融了,连一点儿轮廓也看不到。她很想看看它们,山呀,水呀,田野呀,树木花草呀……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在夜晚,夜晚毫不留情地封闭了一切色彩和形状……这是无法改变的,不管是谁。
  她绕过乡政府的院落,从那里向北拐,经过一块新耕种过的土地,来到了宽坪——直觉把她带到了儿子绍平的坟前。
  坟茔四周长着许多杨树,不高大却很茂盛,已经在春风的催动下长出了褐色的带着蜡质的叶片,不久就要哗啦啦地歌唱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早春特有的田野的气息。树影婆娑,风儿和着它们,在唱一首深情的歌。
  地势很好。从这里不但可以看清整个马家崾岘,而且,还可以看见黄河。
  她一看见儿子的坟茔便紧走几步,一下子扑到上面去。泥土还是湿的。她把两只手深深地插进去,整个面颊都埋在泥土里。她稍稍把下巴抬起一些,好把哭声释放出来。随着每一次呼吸,都有泥土被吸进嘴里和鼻腔里。
  她一直在哭。在这旷野里,哭声显得异常凄切。
  她的喉管在长时间震颤中,开始散发出撕裂般的疼痛。她感觉整个喉咙都如同着火一般灼热。可是,她的胸腔还在不断地向上输送巨大的悲哀,一次次冲击着喉管。喉管的灼疼和干渴使她的身体出现一种紧绷绷的状态,仿佛有人给胸腔和躯干插了一根很粗的木桩。
  她无法再尽情地哭了,她想抑制自己,可这是不可能的……她剧烈地打了一个逆嗝,在瞬间,她感受到了极度的舒服,灼疼没有了,也不那么干渴了,她觉得有一种清凉、湿润的东西浸润着喉管。然而,这种感觉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难以忍受的疼痛,疼痛使她的眼睛产生出暴凸出来的感觉……随着一阵强烈的干咳,她把一口充满血腥味儿的液体吐在了嘴巴旁边。
  “我尽力了,云飞。”她喘息着,对自己的丈夫说,“我尽力了,但是我没能带好你的儿子……我没能带好你的儿子……你怪我吗?你是怪我的,我知道你是怪我的……可是我尽力了呀!云飞,我尽力了……”
  她看到井云飞悲伤地从绍平的坟茔旁边站起身来,凄婉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什么都不说,就走了,宽厚的背影无声地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石玉兰的头重重地落了下来。
  51.瞬间就是永恒
  不知道过了多久,石玉兰醒了过来。
  黑暗包裹着她,只有马家崾岘还有星星点点昏黄的灯光在闪烁。黄河已经完全隐伏到夜幕底下去了,但是,她比看到的一切都更清晰地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因为它的涛声还在响着,这是目前这个世界唯一可以陪伴她的东西。
  不远处,一只苍老的狼在低沉地嚎叫着,好像在呼唤走失了的孩子。
  石玉兰不顾一切地用双手刨挖着儿子的坟茔,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她浑身上下都蒸腾着剧烈劳作产生的热量,但却没有一点点儿汗水流出来。
  坟土还没有塌实,把手指插进土里,并不费力,费力的是土里掺杂着不少料礓石——这是黏土在强大地表压力下形成的一种石块,小的如
  生姜,大的似拳头。她感觉手指一次次遇到阻力,却不知道那是挖在料礓石上了。她的手开始流血。她像一个巨大的土拨鼠,疯狂地往身后扬洒着泥土和石块。
  不远处的那只老狼注意到了她,不再嚎叫,悄悄地走过来,踞蹲在一个山岩上,看着她——它并没有认为这是一个人类。眼前出现的情景远远地超出了它的经验。它不知道是什么生物在那里疯狂地劳作着。被石玉兰撩起的石块落在老狼面前,老狼惊骇地向后跳了几跳,又踞蹲了下来。它现在看出这是一个人了。它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挖掘地洞。它微微侧过头,好奇地凝视着她。
  露出棺材的时候,石玉兰双手上的指甲盖全部脱落了,在手指上拖带着,鲜血一直在流淌,和泥土糊在一起。她累极了,把手放在棺盖上,棺盖马上洇出一片殷红。但是她自己全然不知,没有一点点儿疼的感觉。
  现在,她和儿子离得很近了,只相隔这两寸厚的棺板了。
  她先把脸贴在上面,做了最大程度上的享受。棺板凉渍渍的,可是她觉得自己触摸到了儿子的体温。
  真后悔,她没有摸一摸儿子……她又想起了绍平瘫坐在乡政府前面的情景,从他苍白的脸上和身上流下来的血水……她分明看见他的上下牙在打战,他一定非常冷……她应当摸一摸他,给他披上一件衣服……真后悔……当时她麻木着,什么也没有做……他多冷啊……要摸一摸儿子的渴望又一次使她进入到一种颠狂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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