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春成为往事(13)

2025-10-10 评论

  尽管这样,我马上被他的诚恳和热情融化了——他紧紧拉住我的手,好像生怕我离开似的,连连说:“苏北!苏北!”
  我被他牵拉着,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向马家崾岘走去。
  马家崾岘高高地悬挂在一面向阳的坡地上,散漫的村落全部由窑洞组成。在这样的村落,道路当然是弯曲的,我甚至觉得吴克勤带着我走过了全村所有人家的门口。迎面碰上村上的庄户人,不管人家是不是感兴趣,吴克勤都要兴奋地介绍说:“这是我的同学苏北!专门来看我的!”我被带到他的家。
  吴克勤的家是两孔面向黄河的土窑洞,一孔住人,一孔放粮食饲料等杂物。我注意到院子一角拴着一只半大的黑猪,它显然刚刚吃饱,对于我的到来采取漠然的态度,只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又睡去了。住人的那孔窑洞散发着和所有庄户人家一样的味道,墙上贴着几张带有强烈的文化大革命色彩的宣传画,好像那页沉重的历史在这里还没有被翻过去;在最显眼的地方,有几个陈旧的镜框,里面是吴克勤在叱咤风云年代得到的奖状。一张严重变形的本色课桌上,堆放着很多红色塑料封皮的《毛泽东选集》,这是他出席各种会议得到的纪念品。在那些《毛泽东选集》当中,错落有致地站立着很多毛主席立身塑像,有的是胸像,有的是全身像,伸出手臂指引全国人民前进的那一种,这些塑像是他结婚的时候收到的礼物。靠窗的土炕占去了三分之二面积,窑洞最里边,当地人称之为窑掌的地方,有一个摆放坛坛罐罐的条案,一个用木架支撑的杜梨木案板,靠墙竖立着镢头、板锄等农具——只有这些东西才唤起人一种现实的气息,表明这个窑洞的主人在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
  当时,人民公社制度还没有被废止,村民仍然在进行集体化生产,吴克勤的婆姨秀梅带着三岁的儿子虎生到山上劳动去了,马家崾岘大队党支部书记吴克勤是专门推开队里的事情,准备在家里款待我的。很显然,吴克勤已经为迎接我的到来做了准备:窑洞被精心收拾过了,一面窗户甚至换了几根窗棂,和旧窗棂相比白得晃眼;窗户纸是新糊上去的,窗台上留着清晰的被抹布涂抹过的痕迹;洛北地区的锅灶都是和土炕连接在一起的,一般前面的浅锅用来做饭,后面的深锅用来烧水,现在,烧水的那只锅吱吱地响着,水已经被烧开了;土炕的炕席上摆放着一个荆条编制的小筐,里面放着亮晶晶的大枣、花生和核桃。崤阳县黄河岸边的“河畔枣”和沙地花生远近驰名,但是核桃却不是这里的特产,不知道吴克勤是从那里淘换来的。
  吴克勤按照他的接待计划,用木勺把开水盛在巨大的粗瓷碗里(碗里事先放好了洛北或者内蒙古牧民经常喝的砖茶),小心翼翼用双手捧给我。我已经坐到了炕沿上,砖茶散发出特有的带有焦糊味道的香气,马上唤起了我插队时候的记忆,那时候逢年过节当地老乡就用这样的茶水招待我们。那是很隆重的事情,老乡一定要用双手把茶水捧给你,一定要看着你把第一口喝下去,一定要看到你的满足和赞赏。现在,我就这样喝下了第一口茶水,按照当年的标准,像吴克勤表达了我的满足和对他的茶叶的赞赏:“这是我离开队上以后这么多年来喝的最有味道的茶!”
  就像洛北地区所有的土炕一样,炕沿很高,我的双脚离地面足有一尺,所以我不能够跳下来向他表示客气,只能坐着说。但是我相信我的肢体语言让吴克勤感觉到了我的真诚赞叹不是出自虚套。
  吴克勤跳上炕来,盘腿坐在我的对面——这表示我们将要用这种方式消磨很长很长时间,就像插队的时候在老乡家过春节那样。我们一边喝着苦涩的茶水,一边吃着香甜清脆的大枣,聊了起来。我们从容不迫,好像谁也不在意时间的流逝。我们用将近一个小时时间回忆各自的插队生活,回忆那些目前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的同学。我向吴克勤介绍我知道的几个人现在的行踪和下落,他们的生活状况。
  我说到和我们同班的某某一年前到香港继承了一大笔遗产,目前是一家大公司老板,和大陆做生意。吴克勤惊讶得张开了嘴巴,问道:“这不就是过去说的资本家嘛?!”
  “也可以这样说。”
  我还说到另外一个和我们在同一个年级的人,现在成了某国家机关的厅长,他也很感意外但是并不惊讶,因为他耳闻目睹过许多这样的事情,这已经构成了他的人生经验——“这不奇怪,他爸爸就是高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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