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警察狐疑地看了吴克勤一会儿,然后去打电话。十分钟以后,警察回来了,脸上是一种僵硬的表情,但是在他的目光中,充溢着人性的色彩。
“怎么回事?大哥,怎么回事?”
吴克勤就说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其实他没把述说的事情当成多么严重的事情,不想年轻警察却受不了了,眼睛红红地说:“你不该……你……”
“我知道我错了。”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
年轻警察不说了,默默地把没收了的三块二毛钱交还给吴克勤,还另外从钱夹里拿出五块钱,强行塞到吴克勤手里。
“不不不,兄弟,”吴克勤推辞,“这不行,这可不行。”
年轻警察用逮捕罪犯的强壮有力的手把吴克勤那只攥着钱的手装到了吴克勤的口袋里。
“拿着,大哥。”年轻警察说,“我姐姐也是知青,她在陕北延安插队,十一年前转回来了……我知道你们这茬人不容易,我知道。”
年轻警察并不想听吴克勤说什么,把他推出派出所大门,让他回家好好过年。
吴克勤回望着年轻警察,很少流泪的他,终于流下了眼泪。他往前走,在昏暗的路灯下面,泪水闪着光亮,他仍然往前走。他知道秀梅在等他,她一定不放心了。
夜色很浓很浓,即使在北京这个辉煌的城市里,即使在除夕的夜晚,你也能够感觉到夜是那样沉重地压在大地之上。
那时候北京还没有被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很多五彩缤纷的烟花在夜空闪烁,好像在向夜色示威;远远近近的鞭炮声连接成持续不断的声浪,宣告着人们的幸福和安祥;建筑物上的灯饰都亮了起来,一家豪华饭店门前,一些衣着光鲜亮丽的男女从高级轿车上走下来,一排服务生躬身站在门前,做着请进的手势;隔着明晃晃的大玻璃,可以看到很有身份的人正在推杯换盏,间杂其间的香艳女人,显然在想方设法讨得其中一个人的欢心——这个人既可能是掌握着基础设施建设审批权的政府官员,也有可能是生意场上的一个重要关节;一个男人在电话亭里面打电话,听不到他的声音,却能够看出他在滔滔不绝地述说。
他在向什么人述说?他在述说什么事情?关于自己的还是关于别人的?这有意义么?
这个世界已经是那样陌生,它好像远远地离开了他的生命经验,感觉不是置身于从小长大的那个世界,而是来到了一个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这个地方的建筑是陌生的,人是陌生的,就连脚下的马路也是陌生的。小时候逮蛐蛐的古老城墙呢?那黑黢黢耸到夜空中去、总是缭绕着蝙蝠的城门楼呢?在小卖部卖米花糕那个脸色红润的慈祥大妈呢?每逢天阴下雨都要到你家来看漏不漏雨的大爷呢?在胡同里碰面的时候总要高声问一句“嘛去(发音:怯)”的同伴呢?那个即使你站在柜台前看一整天书,店员也不会责怪你的旧书店呢?那个偷偷送给你一块彩色橡皮的邻居家的女孩呢?
这一切都没有了,都消失了。
不知不觉之间,吴克勤来到了天安门广场。
这里亮如白昼——人民大会堂也许正在召开春节茶话会,也许正要开始一场光彩亮丽的文艺演出,以此向整个世界说明全国人民都很幸福;人民英雄纪念碑前游走着很多外地游客,在明亮的灯光照射下,上面的碑文清晰可辨,至于究竟有谁会耐心琢磨它所蕴涵着的历史意义,已经不是什么重要问题;革命历史博物馆庄严肃穆,暂时停止了对人民的教育;毛主席纪念堂里面,一个已经逝去十多年的伟人,似乎正在饶有兴趣地谛听着外面发生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井然有序,所有的一切都像人们设计和期望的那个样子存在着,至于这是不是吴克勤的期望,难道是问题么?大山之于小草是问题么?
一件被抽取或者改变了意义的事情,往往会变得很荒谬,比如一场球赛,如果抽掉竞赛的意义,就会成为这种样子:一群穿着一样衣服的人在一个地方疯狂抢夺一只皮球,并且争先恐后要把那只皮球塞到一个铁制的圆筐里。吴克勤当然知道,他的“先进知识青年典型”身份的意义早已经被时间抽取光了,以往那段辉煌的岁月变成了“一个丧失自我的人对自我连续不断的撞击与毁灭”。这有多么荒诞!
现在,北京知识青年吴克勤才深切意识到那个时候多么可笑,那个时候的自己多么可笑。
但是,在这个热闹的除夕的夜晚,心情不好的吴克勤没有深想诸如此类的问题,他很快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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