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不离开。”他没有回头,一边走一边说,“这里是我的家,我凭啥要离开?我家里的人都在这里,我不能离开他们。”他已经忘记前面说过同样的话了。“再说,哪一个村子会要我呢?我尔格就像传说中的‘殃’,碰到什么,什么就死了,谁会愿意遭殃呢?”
“如果政府强行让你离开呢?”
马双泉突然站住,看着我,然后轻蔑地笑了:“政府能让一个既不怕活着又不怕死的人离开他的家吗?”
我感觉他已经做了某种选择,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的话。
吴克勤的墓地只是一个矮矮的坟包,孤伶伶地坐落在宽坪的坡地上,上面长满了荒草。马双泉什么都不说,就去薅草,并且用铁锨填上新土。坟墓正面摆了一块方正的青石,是用来放供品的。我把
月饼放在上面,然后跪了下来。
“哎,不敢!”
马双泉试图阻止我——按照当地乡俗,只有死者的晚辈才下跪。
也许我当时的脸色过于严峻,马双泉站定在离我二尺远的地方,不再说什么,也不再做什么。
我说:“克勤,我来看你。我知道你为什么跟我讲那个故事了,我知道了。现在,在这里,我向你承诺:我要把它写出来。请原谅我,克勤,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你想把它讲述给世人。世人应当听到这个故事。克勤,那是一个好故事……”
我站起身来,围着吴克勤的墓绕行一周。马双泉闪身在一边,用充满疑惑的目光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想,他一定以为在这个怪异的世界上又出现了一个怪异的人。
马双泉把铁锨递给我,我又为吴克勤填了一些新土,现在,阴沉着的坟墓有了一些生气,我甚至感觉到了吴克勤的惬意。越来越低的阴云缭绕黄土高原的上空,不见雨丝,但是整个世界都像浸泡在水中——这是黄土高原地区一种特殊的降雨形式。包裹月饼的草纸湿塌了下来,那张印着“春生记月饼”标记的封装纸洇染了草纸,像血痕一样在扩展,把石头也染红了。
“也就是说,”我的声音显得异常遥远,“他流了很多血……”
“很多血。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血。你知道吗?把一大块黄河冰面都染成了红色。我很长时间都无法驱除掉那种印象,看什么东西都是红的,就像有一块红布遮挡在眼前一样。”
“你是说,他死得不痛苦?”
“他跟秀梅说他挺好的,然后就死了。我想……他是挺好的,他没说假话……”
“……”
“我为他把墓地选在了这里。”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马双泉的匠心。墓地背景正是当年吴克勤自豪地让我参观的农田基本建设样板地块,这个地块曾经出现在很多报纸上。时间能够把任何东西侵蚀,但是它侵蚀不了一个人做过的事情;历史能够有选择地忘记任何事情,但是它不能抹去曾经活跃其间的人的踪迹。后来者只要有心,是能够寻找到那些踪迹的。你能说那些斑驳的踪迹述说的不是历史吗?你能说那些化为泥土的人不是历史的一部分吗?
马双泉的匠心还体现在,这个墓地的侧面正好面向黄河。从这里俯瞰黄河峡谷,那个巨大的回湾正好把一部分河面展露在眼前。现在,那里被阴郁的雨云覆盖着,看不到那条永远翻腾前进的巨龙,但是,或许因为角度发生了变化的原因,你现在可以听到雄浑的涛声。越是低沉的东西越是振聋发聩,我是从大地的抖动中感觉到黄河的。我能够感觉到黄河用那庞大的身躯在峡谷中豁出通道,义无返顾地奔向海洋,感觉到它有意或者无意留下的震撼。这时候,你自然会产生一种感想,认为你面对的绝对不是惯常的事物,那是宇宙在地球上留下的刻痕,是空漠世界中穿行的音响,是大自然的沉重呼吸,是被我们称之为历史的东西的长长慨叹。在这样的事物面前,你自然会感觉自身渺小,渺小得如同一颗沙砾。你置身于辽阔深厚的黄土高原和这条恣意奔行着的巨大河流之中,随着它们的存在而存在,随着它们的运行而运行,任何驱力都会显得既庄严又荒诞,既高扬你的精神之火又会压抑你的灵魂飞升。正是在这彼此对立而又相反相成的境遇之中,你感受到伟大,感受到辉煌,尽管你不知道那并不是你的伟大,也不是你的辉煌。
现在,我就这样感受着。我不知道那个已经长眠地下的人,那个把自己的一腔热血倾倒给这片大地的人,是不是也像我这样感受着。我希望他这样感受,因为,他比我更近地接近了这片泥土,比我更近地接近了黄河。如果真的是这样,我想,他就能够安息。我希望他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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