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站在院子里,马汉祥听着喜子的低语,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玉兰和绍平。那种具有穿透力的审视的目光,让玉兰感到非常害怕,她的一只手紧紧握着绍平的手,绍平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
马汉祥和喜子父子俩长得像极了,都是一样的修长身材,一样精明强悍的眼神,一样沉着老练的神气。
“……我约摸,他们是要过黄河。”喜子最后说。
马汉祥用双肩向上拱了拱披在身上的土布棉袄,向院门口走过来。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腰上别着一支驳壳枪,枪把子上的红绸子一直垂落到膝盖上。他身上有一种一般庄稼人身上很难见到的英武之气,眉宇间凝聚着让任何人都会慑服的威严。这是曾经杀过人的人和没杀过人的人必有区别。
玉兰注意到,他随随便便绾在头上的白羊肚毛巾沾满了泥土和油污,差不多已经变成黑色的了,由此能够推断他的家庭生活不健全——玉兰是对的,马汉祥没有婆姨,家里只有父子两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
“石……石玉兰,这是我儿子……”
马汉祥铁板似的面孔松动了,专注地看了玉兰一眼,便把目光移到绍平身上,并不说什么。玉兰和绍平都感到莫名其妙。
“我听说……你是靖州人?”
“哦。”
马汉祥别有意味地笑起来。
“你不是靖州人,”马汉祥站定在玉兰面前,平静地说。“你是咱们崤阳县人,大地主陆子仪的佃户石广胜的女子。十五年前的一个夜晚,大地主、大土匪井云飞的马队把你抢到了靖州,你做了井云飞的第三房太太,第二年你生下他——他叫什么名字?”
“我叫绍平,”绍平大着胆子替妈妈回答。“随我妈妈的姓,石绍平。”
“噢……随你妈妈的姓,好。”
马汉祥拍了拍绍平的肩头。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世?”玉兰没想到在这里会碰到如此详细知道她根底的人。
马汉祥无声地笑了一下,说:“十五年前我在井云飞家揽工,知道这事……我见过你,石玉兰,我见过你。”
玉兰高兴地笑起来:“真的呀?真的见过的呀?”
马汉祥从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身上看到一丝少女的影子。
“有一年你到谷庄驿去老家石家坪为你父亲上坟,我和另外十一个人护送……你肯定不会记得我——井云飞的第三房太太怎么能记得我这样的人哩?”
石玉兰不好意思地承认,她的确不记得他。但是她仍然为马汉祥刚才的话感到高兴——她看到他们母子的处境已经不像几分钟以前那样凶险。
“我记得,你跪在父亲的坟墓前面,愣哭哩。”
“是啊!是啊!”玉兰高兴地强调说,“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们给大地主陆子仪当佃户,遭了多少罪?后来,又出了那样的事情……父亲是为了我才死了的……到什么时候想起来,我都觉得对不住他老人家……”
玉兰眼睛红了起来。马汉祥不动声色地看着玉兰。玉兰没有让悲痛延续太久,压抑着,问马汉祥:“你是啥时候离开靖州的?”
“我在靖州呆了不到两年时间。揽工的人嘛,哪搭挣钱往哪搭跑,我把山西、陕西、K省都跑遍了,还到过省城龙翔哩!后来我沿着黄河又回到马家崾岘来了……听说咱红军把靖州的民团和井云飞的马队都给拾掇了?那井云飞呢?他尔格怎么样了?”
玉兰进一步意识到:这个人没有把她和井云飞连在一起。
“他……井云飞,让红军打死了。红军给了我们母子一条生路……”
“那你为啥不回谷庄驿老家去?你老家不是在石家坪么?”
玉兰决定如实告诉他:“我不敢到那里去……我害怕我爸那座坟……招恨哩!”
“噢,我明白了。那是大地主、大土匪井云飞为你爸修的坟,一座规模很大的坟,占了一个风水最好的山峁,那里远近闻名哩!我明白了,你们没有地方可去,只好来找这只有一面之交的马玉林,是不是?”
“是,是。”
“那么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
玉兰想了想,谨慎地问道:“我们……想在这儿住下来,不知道行不行?”
马汉祥看了看喜子,故意说:“你们该不是要往山西跑么?”
玉兰不知道马汉祥是不是在开玩笑,顿时委屈起来——她那凄凉的目光仿佛在说,他对她的身世知道得再详细,也不会想来她在井家过的日子,不会想来她是怎样熬过十五年的,而这一切,此时此刻,怎么能够向他解释清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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