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十五年里,她做井云飞的第三房姨太太,究竟幸福还是不幸福?这似乎是一个很难判定的问题,但是她必须对这里的婆姨们说,她不幸福;她要告诉她们,父亲在她被抢到井云飞家的第二年就死了,她再没有亲人了,她是在孤寂与冷漠中熬过十五个年头,走到今天来的。她要对她们说,以前她孤寂惯了,冷漠惯了,从来没感觉到自己需要什么人,但是现在,她是如此强烈地需要人,需要和人拉谈,需要人接纳,她无法抵御和人交往的渴望。
她像一只被遗弃的孤雁,眼巴巴地看着整个儿雁群从眼前飞过去。她有时会不顾一切地往人堆里挤,哪怕冲他们陪笑,用乞怜的语气同他们说话,她也愿意,只要他们别恨她,别把她当地主婆看待。
马家崾岘的人是坚定的,他们根本没有宽恕她的意思。玉兰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过去的身份对于现在的她意味着什么——这是一座山,一座沉重地压在精神世界之上的大山,她必须用一个女人全部的精神力量来扛住它。
马汉祥看出了她的沉重,教育她说,你要理解这里的人哩,你要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对你过去生活的那个家庭抱有刻骨的仇恨。他说他们的许多亲人就死在你过去站的那个行列的人手中,他们苦难的岁月都与那些人有关……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笑眯眯地问她:“你想一想,他们恨你是不是有道理?他们不可能不恨你嘛!你是从那些人当中走出来的嘛!”
她说她当然是理解他们的,她怎能不理解他们呢?也正因为她理解他们,所以她才从来不埋怨他们……是的,是的,玉兰在心里对自己说,正因为这样,她才不管人们怎样对待她,不管他们向她倾泻什么样的污言秽语,对她怎样蔑视,进行怎样的讽刺,她都忍受着。她坚信总有那么一天,她会向这些人证明她也是人,他们也会像她理解他们那样理解她;她坚信自己对所有马家崾岘人的温爱之心,总有一天会换来她时时渴望着的那种人世间最宝贵的温暖。
她做着她所能做到的一切。
10.恐惧与皈依
绍平却不同。
谁也看不出来,这个外表看上去十分羸弱的少年心中,正在形成对事物做出判断的能力。刚来那天,双柱那涎着脸笑的神情,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一味用枣木棍拨弄搪瓷缸缸的举动,深深印在他的脑子里。他尽力不去想它,他希望将厌恶感消除,希望自己也能滚到娃娃堆里去欢笑和打闹,一同上山砍柴,一起下河凫水……没多久,他就发现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经常遇到这样的事情:下沟担水,会突然飞过一小块土疙瘩,打在他的身上。他停住脚步往上看,就会看见双柱那张无耻的笑脸,这个爱欺负人的家伙正躲在崖畔上的树干背后往这边偷视。绍平不善于发作,他也不敢发作,并不是缺少胆量,他只是不愿意伤妈妈的心。他深深地知道如果他和村里的伙伴处不好关系,妈妈会多么担心。当然,这里也有自己的原因:要是和别人吵一次架,对方什么事儿都没有,他却有可能好几天平静不下来。为了妈妈,同时也为了自己,他学会了抑制自己。他继续往坡下走,身后就会突然响起一片呐喊之声——原来不止双柱一个人埋伏在那里。“大地主井云飞的龟儿子,站住!”“站住,我枪毙了你!”一片用嘴模拟的枪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了,间或还有人扔出一两颗手榴弹:“轰!轰!”他继续走路,任凭土块打在身上和柏木水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十四岁的孩子是需要伙伴的,可是他没有伙伴。他曾经那样强烈希望有能够跟他说话和玩耍的伙伴,当他做过所有努力都无法改变这种状况以后,这个骨子里极为倔强的孩子只好远远地避开他们,即使喜子主动来接近他,也用冷漠、傲岸的目光拒人于千里之外。
“甭怕,”喜子以为害羞的绍平怕和人打交道,“他们只是跟你不熟,熟了就好了。走,相跟上……”
他不。他始终一个人,像只小动物一样,匍匐在高山峻岭中的山窝窝里做自己的事情:砍柴、割草、给猪挖野菜。他对个人独处产生出一种渴望来,只要身边没有别人,他就会感到格外自由,他的心才会像十四岁孩子那样欢跳。一个人面对青翠的群山,面对奔腾不息的黄河,愿意想什么就想什么……多好!和妈妈不同,现在使绍平感到苦恼的是摆脱不开人——不仅仅是双柱的纠缠,还有喜子,他总想把绍平拉到村里的孩子们中间,这同样使绍平感到无法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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