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春成为往事(73)

2025-10-10 评论

  绍平成为依托着她的唯一力量,正是从儿子的身上,玉兰才寻找到抗拒虚弱抗拒孤独的力量,她才能够让自己相信,所有的幸福都是真实存在的,她仍旧像以往一样幸福。她让自己在幸福中回忆往事——那是地地道道的往事,因为她的记忆回溯到了自己的童年,回溯到了已经远离这个世界的父亲和母亲……那是在贫苦的日月中经历的甜蜜,是一个生命对眼前这个陌生世界的奇妙感知……如果这个时候她被什么事情打扰,蓦然坠落到现实之中,她总会感到惊愕,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
  白旭医生隔几天就来看望玉兰和绍平,有时候还和玉兰拉两句家常。白旭医生见多识广,竟然知道很远的地方发生的事情——一个叫袁世凯的人死了,另一个叫张勋的军阀进军北京,宣布被推翻的宣统皇帝复位;而另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俄国),穷人打倒了富人,自己掌握了政权……这些事情对于石玉兰来说过于遥远了,她无法从这些事情当中感觉历史与人的联结,她当然更不知道这些看似遥远的事件正在通过一种被称之为历史的东西把可怕的力量传导过来,从而改变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的命运。因此,她没有在意这些事件,更没有在意井云飞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历史情境之中在为这个家族奔波。
  白旭医生曾经跟玉兰说,这个世界是因为有了穷人才有富人,换一句话说,是因为有了富人,所以才有如此多的穷人。一开始玉兰并没有弄明白这句很拗口的话究竟什么意思,经过反复咂摸,她突然从自己的浅显经历和父亲的命运中咂摸出了其中的道理:是啊,没有父亲这样的佃户春种秋收,哪里就会有地主陆子仪巨大的财富?没有陆子仪把穷人家的财富聚拢到他的手里,穷人怎么就会如此艰难?
  初为人母的玉兰,竟然像哲学家那样在思考。当她把这种思考跟白旭医生提起的时候,白旭医生淡然笑了一下,并没有夸奖她的领悟,她甚至从白旭医生淡淡的笑意中,感觉到某种无法言传的阻拒进一步交谈的意味。是的,白旭医生不可能和井云飞的太太在这方面做深入交谈,尽管他知道玉兰来自一个贫寒的家庭;同样,一个被井云飞的财富供养的佃户的女儿,也很难和除了自己之外的人谈论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她必须把精神探求的渴望转向自己的内心,转向那个连自己也很少触动的地方。
  一个人如果进入这种状态,就像自然界中的生物一样,就意味着一个成熟季节的来临,任何外界条件都无法阻止结果的发生。事实上,所有人的精神生命都是在这种连续不断的阶段性孕育中一步步完善和充实起来的。石玉兰并没有因为一场奇异的婚姻而中止精神成长过程,这个过程甚至也不能够被伟大母性的复苏而中止,在她幸福地成为母亲的进程之中,精神成长也在同步进行,只不过她自己不曾清晰地意识到罢了。
  白旭医生当然不知道,他那句简简单单的话语,竟然点燃了一个渴望精神成长的人的心——既然这个人的内心被点燃了,既然这个人的生命进入到了一个精神成长的过程之中,那么,一切发生的就都是必将发生的,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那些必将发生的事情发生。这样,我们就看到了她那单纯得就像一泓清水的心中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那些与丈夫井云飞走动的豪绅都是被许许多多像父亲一样的佃户供养着的地主,地主正是父亲痛恨的人;目前成为丈夫的井云飞,本质上和陆子仪没有任何区别,她曾亲眼看到一个人殴打一个欠租的佃户,据说这个佃户正在领导集体抗租,是佃户的一个代表,就像当年父亲石广胜作为佃户的代表出现在陆子仪面前一样;靖州城最著名的一家商号突然被大火烧成了灰烬,那是井云飞为了报复另一个豪绅挑战了他在农村进行捐税收集的特权……一个佃户的女儿,一个从小就过着贫穷生活的人,一个知道是什么人造成了她的苦难的人,现在竟然置身于与她对立的人群之中,竟然要把被人们称之为“地主”、“土匪”的人接受为用整个青春和生命热爱着的丈夫……这对于她也的确太艰难了。
  她仿佛突然被抛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什么都是陌生的,就连山野上的花花草草都是陌生的,丛林中穿行着从来没有见过的野兽,天上的月亮在晴朗的夜空中竟然散乱着粉红色的光泽,太阳温暖地照耀着大地,却恶意地播撒了无数旱魃,那些像猴子一样的东西嘶叫着,攀缘在树木上,隐藏在石缝里,游荡在平原上。她必须在精神领域回答很多问题。如果回答这些问题,她必然要进行常人难以想象的内心挣扎,她的灵魂世界命中注定要充满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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