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告别(18)

2025-10-10 评论

    黛二小姐与世界
    缪一的肚子一日一日鼓胀起来,它已经不安于衣服的遮掩了。黛二见到她的时候,她的桌上、床上已经堆满各种“孕妇手册”、“胎教种种”等孕归们关注的东西了,由于怀孕,由于生活的稳走与安全,她的身体内部涌出一股新的力量,看上去她踏实了许多,消失了以往那种四处无依的忧郁,脸上多了一层以前从未有过的满足与骄傲的少妇之态。黛二小姐很是惊讶。她们仅才一个多月不曾见面,缪一就发生了这般巨大的变化。隆起的肚子不时地使黛二联想起与子宫与性行为相关联的活动,又由于这种联想,那个男人也被拉了进来,这使得黛二感到无比丑恶。
    黛二给缪一买去了很多营养品。这举动本来完全是出于她们以往真挚的友情。缪一却忽然像一个习惯了受礼办事的太太那样,理所当然地欣然接受,然后是一番关于黛二工作问题的真诚的客套,以及关于自身婚姻生活的真诚的假话,黛二立刻敏锐地感到一股强大的隔膜与疏远向她压迫而来,她静静听着,不想再说什么。这时,她才感到自己长时间以来对于友谊的信仰是完全地被愚弄了。黛二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神思活跃,她想着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利用,男人可以利用他的肉体和激情,女人可以利用她的头脑与真诚。她想,如果她拥有大权和大钱,被利用的方面还会更多。她还想,她在被利用的时候肯定也利用了别人,这个世界就是在利用和被利用的平衡中运转,这是多么的正常啊,自己就是这佯生存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生存的,尽管许多人自己不承认。一时间这些思绪搅得黛二心事重重,心乱如麻。想着人的前景,黛二心里一片空茫。
    黛二本想起身走掉,但已经跟缪一的公公约好,就硬撑着坐下来,神清冷冷地不再说什么。
    傍晚,黛二在缪一的陪同下去了“谁谁”家。黛二问是否要给“谁谁”买些礼物。缪一说,“你给他买什么都不算什么,干脆什么都先别买,以后再说吧。”于是黛二就先不买什么,等着以后再说。
    黛二扶着缪一走进“谁谁”家的时候,正有个气功师刚刚给“谁谁”看完病。他新近得了一种小便失禁的毛病,像退回幼儿时期一般,早晨醒来总是一床冰凉的尿湿;甚至在白天精神稍有紧张的时候,或在大会发言时的几声咳嗽,也会使他的裤裆洇湿一片。为此,“谁谁”吃过很多中医偏方,连西医也试过了,尽管“谁谁”对西医深恶痛绝。但都没有疗效。
    缪一从一进“谁谁”的房间立刻换了容颜,父亲长父亲短,问寒问暖,殷勤备至。看到缪一如此苦心经营,黛二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她深深吸了几口气,使自己可以坐在沙发里面不至于起身走掉。
    那气功师却在一眼之间给黛二小姐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身材颀长但不干巴,看上去不到五十岁,体态中散发一种底蕴十足的温情与魅力,他那镇定自若的神情给人一种宗教般的超然的悟性。他的手很大,那手在空中划来到去的时候,黛二在心里遥遥感到一股博大温热的神力。
    这时,一声嘶哑的老鸦般的声音从黛二小姐的头顶和脚尖钻入她的身体,她一时没有搞清那是什么声音。待她敏觉地从那声音传出的方向追寻到发出声音的初始点时,她望见“谁谁”的嘴唇在吃力的地翕动。她还没有来得及回味并判断一下“谁谁”说了什么,她已被“谁谁”的秘书很礼貌地引领到另一个房间。那秘书的毛笔字非常漂亮,他悬腕运笔,几分钟时间,黛二所需要的推荐信已经写好,那秘书又回到“谁谁”的房间签了字,事情顺利得有些令黛二意想不到。
    办完事,黛二就起身告辞。她不想再与缪一打招呼,她知道自己除了对缪一还拥有一份怜悯,再也没有其他。于是,黛二就悄悄地走掉了。

    走出“谁谁”家住宅的时候,户外夜晚的天空橡梦境一样安详,黛二小姐独自站在“谁谁”家门外梦境一般的空旷里,她想起了那个忽然变得陌生了的女友的隆起的肚子以及世界上千千万万通过不同的黑暗渠道钻入女人们日益隆起的肚子里去的事情。她的神思滑向远方。她知道自己在梦幻里活得太久了。她站在那里,望着幽静如荒漠的苍穹,重温起自己在夜梦中最常出现的几个景象:第一个场面,就是她独自一人在四际荒凉的沙漠里无尽地跋涉,秋风掀起她的衣服,裤管里也爬满幽幽的风声,她永远在走,却永远也无法抵达目的地;第二个场面,就是她在拥挤不堪、嘈杂纷乱的楼群之间被许多人追赶,她刚刚甩掉一个,就又冒出一个,无数个埋伏四周的追赶者永远会从意想不到的方位向她袭来;第三个场面,就是一两只颜色凄艳、阴暗的母猫永远不住地绊她的脚,它们的目光散发出一股狂热、病态而绝望的光芒。黛二小姐冥冥中感悟到,那无尽的沙漠正是她的人生;那拥挤的楼群正是纷乱的情场;那凄厉的艳猫正是危险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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