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作品精选(27)

2025-10-10 评论

    “割下你的尾巴喂狼!”宝坠威胁着,却把扁脸尾巴上的绳子解了下来。
    继父已经好些天不来牛屋了。雪儿每次来给他送饭,宝坠就问:“我叔死了吗?”
    雪儿就将洁白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恨恨地说:“你才死呢!”
    雪儿是宝坠同母异父的妹妹。她清清瘦瘦的,不爱吃荤腥食物,眼睛又黑又大,有几分倔强。母亲常说雪儿的肚子里长满蛔虫。
    牛反刍的声音衰竭了,宝坠咂摸咂摸嘴合上了眼睛。才睡着不久,一道强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一股浓烈的汗酸味袭来,母亲声音嘶哑地吆喝道:“宝坠,你醒醒,你起来看看你叔。他要撒手了,想要瞅瞅你。”
    “你别让它刺我的眼睛。”宝坠嘟囔着,指着那道射向他的电筒光。
    母亲连忙将那光转向别处,正照在中间的牛栏上。三朵拴牛的梅花扣朵朵清幽,只是没有香气沁出。
    宝坠坐了起来。
    “你快去呀,你叔等不了多久了。”母亲带着哭音说,“虽然说他是你后爸,可待你多好呀!你一住牛屋,他就把这拾掇得比人住的屋子还暖和,他还天天给你来送饭,宝坠——”
    “我不回人住的屋子。”宝坠复又躺下,“我要和牛睡在一起。”
    “你就去这一回。”母亲乞求地俯身抚摸了一下儿子的额头,“明天妈给你烙葱花油饼。”
    “卷土豆丝吗?”宝坠的胃因为兴奋而跳了一下。
    母亲点点头。
    宝坠再一次坐起来,他觉得母亲的那张脸跟冻白菜一样难看,她的头发也跟扁脸的尾巴一样脏。他穿上鞋,为着天明后的一顿美味而出了牛屋。外面有些凉,星光像蟋蟀一样在院子里跳荡,他看见了屋子里的灯光。就在开门的一瞬他害怕了,他瑟瑟颤抖着后退,屋子里的气息使他想哭,他哀衷地说:“我要回牛屋——”
    “宝坠!”母亲说,“妈给你跪下不成?”
    “宝——坠——”继父的声音像在海浪中颠簸的小船一样晃晃悠悠地漂来。
    母亲就势一把将他推进屋子,然后将背后的门关上。
    宝坠持续地颤抖着,他见雪儿正端着个黄茶缸给继父喂水。继父斜倚在炕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垂在炕边的胳膊像根干柴棒一样僵直。
    宝坠被母亲给推到炕沿前。雪儿瞪了一眼宝坠,把茶缸余下的水泼到地上,然后到窗前去了。
    继父的嘴唇像蚯蚓一样蠕动着,他喘着粗气说:“叔要死了,你答应叔,以后你回屋来住,你自己住一个屋,你妈和雪儿住一个屋。”
    “妈和叔住一起。”宝坠说。
    “可叔要死了,她不能和叔住一起了。”继父说。
    “再来个活的叔和她住一起。”宝坠说。
    母亲声嘶力竭地上来打了宝坠一下,“孽障——”
    宝坠趔趄了一下,站定后不知所措地看着继父。
    “我要和牛住。”宝坠说,“花儿要生牛犊了。”
    继父怜爱地看着宝坠,大颗大颗的泪水流到凹陷的双颊。
    “叔——”宝坠忽然说,“你死后就不回来了?”
    继父“呃”了一声,依然泪流不止。
    “那我问你个事。”宝坠说,“牛为什么要倒嚼呢?”
    继父曾当过兽医,对牲畜的事自然了如指掌。
    “牛长着四个胃。”继父说,“牛吃下的草先进了瘤胃,然后又从那到了蜂巢胃。到了这里后它把草再倒回口里细嚼,接着,接着——”
    “接着又咽下去了?”宝坠目不转睛地盯着继父问。
    继父疲乏地点点头,说:“咽下的草进了重瓣胃,然后再跑到皱胃里去。”
    宝坠把“皱胃”听成了“臭胃”,他不由嘻嘻笑道:“牛可真傻,倒来倒去,把那么香的草给弄到臭胃里了。到了臭胃就变成屎了吧?”
    继父的泪水流得更凶了,他仍然徒劳地想拉一拉宝坠的手,可他的每一次挣扎都使得他与继子之间的距离在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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