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坠跳上牛槽,将三头牛拴在牛栏上。他每系一个梅花扣眼前都要闪现出一下叔的形象。因为他想问叔的那个问题是:我怎么会系梅花扣?这是他一个人白天在草场时所想的惟一事情。他再也无法从叔那里得到这问题的答案了。
宝坠跳下牛槽给它们填了些豆饼,然后坐在炕沿望着牛栏上的三朵梅花扣。花儿离开槽子,远远地走到一堆干草前,这使它脖颈上的绳子绷紧了一刻。牛栏的一朵梅花扣也跟着颤动了一下。宝坠不由冲口而出,“谁也别想弄开我系的花!”
继父的红棺材被浓雾包裹着,那红色就显得有几分温柔了。停尸三天入殓后,继父就要被埋了。一大清早门外就来了一挂载灵柩的马车,宝坠被人给戴上孝帽子,腰间扎上长长的孝布,这使他很不高兴。雾气缭绕的院子里人影幢幢,灵幡像支硕大的芦苇一样斜插在院门口。母亲来到牛屋叮嘱宝坠,一会儿送他叔时要大声地哭,到十字路口要朝着东西南北各磕一个头,口中还要吆喝,“叔你好走——”
“你记住了?”母亲凄怨地问。她的满嘴起了燎泡,大约是抹眼泪和鼻涕的缘故,她的袄袖像涂了层糨子一样,泛出干硬的白色。
宝坠没有搭腔。
母亲加重语气说:“你叔对你那么好,你要好好送他,那样他在地下会保佑你好起来。”
宝坠很不理解,母亲的话仿佛说明他哪出了毛病似的。可他觉得自己一切正常。
母亲一出牛屋,宝坠就把孝帽子摘下扔到干草上,孝布也扯了下来,这样他觉得身上的血又流淌自如了。他熟练地跳上牛槽打开三朵梅花扣,然后带着地儿、扁脸和花儿走出牛屋。他们经过院子的时候有很多人都指着牛问宝坠:
“你不送你叔了?”
宝坠“嗯”了一声,说:“我要放牛去。”
“你不送你叔,你妈不生气吗?”
“她生气就生气去吧。”宝坠说,“叔都死了,送他他也不知道。”
人们看着宝坠赶着牛走上湿漉漉的村路,谁也没有上前阻拦他,也没有人去通报他屋里的母亲。大家都在想:宝坠已经很不幸了,还难为他送葬做什么呢?
雾气使白天跟黄昏一般朦胧,而黄昏又比以往的黄昏更加灰暗。宝坠赶着牛回家时隐约能看见路上飘散的圆圆的纸钱,牛蹄把它们踏碎了很多。
他一进院子母亲就迎了过来,她一言不发地抚摸了一下花儿的头,然后长吁一口气。
“叔走了?”宝坠问。
“走了。”母亲平静地说,“你今天还回牛屋住?”
“嗯。”宝坠说,“我喜欢和牛在一起。”
“你叔不是说了么?”母亲慢条斯理地说,“他走后让你回屋来住。”
“不。”宝坠坚决地说,“花儿要生了。”
“那等花儿生了后你回屋?”
“花儿一生,牛就更多了,牛离不开我。”宝坠赶着牛回到牛屋。他跳上牛槽,将三朵梅花扣结结实实地盘在牛栏上,然后给牛饮水。
牛屋里灯影黯然。空气很静,这使得牛饮水的声音格外清脆。这时牛屋的门开了,雪儿穿件蓝褂子进来了,她捧着一个碗,辫梢上系着白头绳。她默默地把碗摆在饭桌上,然后转身定定地看着宝坠。
“你今天送叔去了?”宝坠问她。
雪儿“嗯”了一声。
“去的人多吗?”宝坠又问。
雪儿依旧“嗯”了一声。
牛嗞咕嗞咕地饮水不止。
“哥——哥——”雪儿忽然带着哭音对宝坠说,“以前我叫你宝坠你生气吗?”
宝坠摇摇头,说:“我就叫宝坠呀,你喊我哥哥是什么意思?”
“哥哥就是亲人的意思,就是你比我大的意思。”雪儿说。
“扁脸还比你大呢,你也喊它做哥哥吗?”宝坠问。
“跟牛不能这么论。”雪儿耐心地解释,“人才分兄弟姐妹。”
“噢。”宝坠惆怅地说,“我是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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