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从凌晨五时悄然来临的。吉喜接连做了几个噩梦,暗自说了不少上帝的坏话。正骂着,她听见窗棂发出刮鱼鳞一样的嚓嚓的响声。不用说,雪花来了,泪鱼也就要从逝川经过了。吉喜觉得冷,加上一阵拼命的咳嗽,她的党全被惊醒了。她穿衣下炕,将火炉引着,用铁质托架烤上两个土豆,然后就点起油灯,检查捕泪鱼的网是否还有漏洞。她将网的一端拴在火墙的钉子上,另一侧固定在门把手上,从门到火墙就有一幅十几米长的鱼网像疏朗的雾气一样飘浮着。银白的网丝在油灯勃然跳花的时候呈现出琥珀色,吉喜就仿佛闻到了树脂的香气。网是吉喜亲手织成的,网眼还是那么匀称,虽然她使用木梭时手指不那么灵活了。在阿甲,大概没有人家没有使过吉喜织的网。她年轻的时候,年轻力壮的渔民们从逝川进城回来总是带回一团团雪白的丝线,让她织各种型号的网,当然也给她带一些头巾、首饰、纽扣之类的饰物。吉喜那时很乐意让男人们看她织网。她在火爆的太阳下织,也在如水的月光下织,有时织着织着就睡在鱼网旁了,网雪亮地环绕着她,犹如网着一条美人鱼。
吉喜将苍老的手指伸向网眼,又低低地骂了上帝一句什么,接着去看烤土豆熟了几成,然后又烧水沏茶。吉喜磨磨蹭蹭地吃喝完毕时,天犹犹豫豫地亮了。从灰蒙蒙的玻璃窗朝外望去,可以看见逝川泛出黝黑的光泽。吉喜的木屋就面对着逝川,河对岸的林带一片苍茫。肯定不会有鸟的踪迹了。吉喜看了会儿天,又有些瞌睡,她低低咕哝了一句什么,就歪倒在炕上打盹。她再次醒来是被敲门声惊醒的,来人是胡会的孙子胡刀。胡刀怀中拥着一包茶和一包干枣,大约因为心急没戴棉帽.头发上落了厚厚一层雪,像是顶着一张雪白的面饼,而他的两只耳朵被冻得跟山植一样鲜艳。胡刀懊丧地连连说:“吉喜大妈,这可怎么好,这小东西真不会挑日子,爱莲说感觉身体不对了,挺不过今天了,唉,泪鱼也要来了,这可怎么好,多么不是时候……”
吉喜把茶和干枣收到柜顶,看了一眼手足无措的胡刀。男人第一次当爸爸时都是这么慌乱不堪的。吉喜喜欢这种慌乱的神态。
“要是泪鱼下来时她还生不下来,吉喜大妈,您就只管去逝川捕泪鱼,唉,真的不是时候。还差半个月呢,这孩子和泪鱼争什么呢……”胡刀垂手站在门前翻来覆去地说着,并且不时地朝窗外看着。窗外能有什么?除了雪还是雪。
在阿甲渔村有一种传说,泪鱼下来的时候,如果哪户没有捕到它,一无所获,那么这家的主人就会遭灾。当然这里没有人遭灾,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人们守在逝川旁都是大有收获的。泪鱼不同于其它鱼类,它被网挂上时百分之百都活着,大约都是一斤重左右,体态匀称玲珑。将这些蓝幽幽的鱼投入注满水的木盆中,次日凌晨时再将它们放回逝川,它们再次入水时便不再发出呜呜呜的声音了。
有谁见过这样奇异的鱼呢?
吉喜打发胡刀回家去烧一锅热水。她吃了个土豆,喝了碗热茶,把捕鱼工具一一归置好,关好火炉的门,戴上银灰色的头巾便出门了。
一百多幢房屋的阿甲渔村在雪中显得规模更加小了。房屋在雪中就像一颗颗被糖腌制的蜜枣一样。吉喜望了望逝川,它在初雪中显得那么消瘦,她似乎能感觉到泪鱼到来前河水那微妙的震颤了。她想起了胡刀的祖父胡会,他就被葬在逝川对岸的松树林中。这个可怜的老渔民在七十岁那年成了黑熊的牺牲品。年轻时的胡会能骑善射,围剿龟鱼最有经验。别看他个头不高,相貌平平,但却是阿甲姑娘心中的偶像。那时的吉喜不但能捕鱼、能吃生鱼,还会刺绣、裁剪、酿酒。胡会那时常常到吉喜这儿来讨烟吃,吉喜的木屋也是胡会帮忙张罗盖起来的。那时的吉喜有个天真的想法,认定百里挑一的她会成为胡会的妻子然而胡会却娶了毫无姿色和持家能力的彩珠。胡会结婚那天吉喜正在逝川旁刳生鱼,她看见迎亲的队伍过来了,看见了胡会胸前戴着的愚蠢的红花,吉喜便将木盆中满漾着鱼鳞的腥水兜头朝他浇去,并且发出快意的笑声。胡会歉意地冲吉喜笑笑,满身腥气地去接新娘。吉喜站在逝川旁拈起一条花纹点点的狗鱼,大口大口地咀嚼着,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迟子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