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正夹起皮包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说,“拗拗只会睡懒觉,连话也不会说。将来只配找一份哑巴的工作。”
母亲说,“她还没完全长大呢。”
父亲说,“还要多大才算长大?你这么宠她,还教她和我作对,有什么好处?”
“你自己和拗拗弄不好,怎么是我教的?你和所有的人都搞不好关系,连狗都和你作对。”母亲把话还击回去。
父亲用力摔了一下房门,离开了家。
我感到高兴,今天又可以单独与母亲在家里了,不用去上学,也不用听父亲发脾气。我躺在床上,似乎看到了院子外边那辆黑色的小汽车,它稳稳地卧在木门外,等待着父亲的脚步声。然后,它自动地打开一扇车门。仿佛是一只残缺了一侧翅膀的巨鹰,忽扇着一个翅膀,等待我父亲钻进它的身体后,从早晨八点钟的阳光里启程。
……可是,不知为什么,一眨眼的工夫,那辆小汽车就变成了一辆气喘吁吁的警车,我父亲一晃,就成了一个身穿褐色囚衣的囚犯,他的手脚都被镣铐紧紧束缚着,他正在用他的犟脾气拼命挣脱,可是他依然被那辆警车拉走了。拉到一个永远也不能回家的地方去了……
我一个惊醒,从似睡非睡的糊涂梦中清楚过来。这时,父亲已经人影不见,离开家去开会了。
我继续自己脑中的无声的影片,这个习惯使我可以避开喧嚣的人群、甚至避开我的母亲而不感到寂寞。
同时,这个习惯,也使我像一个真正的带菌者,主动地渴望避开人群,独自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
我继续在自己的思路里行走:
……我先是看到小学校里的那一条狭长的甬道,红砖地板光秃秃的,上边斑斑驳驳的浮一层银亮的黯灰色,仿佛经历过年代久远的岁月,已被踏在上面的千奇百怪的小脚掌磨损得印痕累累,被那些负荷沉重的小学生们刻下了思想的皱纹。T先生笑眯眯地站立在甬道的一端,似乎不怀好意。于是我背道而驰,用力朝另一端狂奔猛跑。我一边跑一边回头,可是,待我回头定睛一看,才发现T先生的身躯忽然就变成了我父亲,我父亲威严高大地耸立在小学校那一条甬道的一端,我满腹狐疑。待我终于跑出了甬道口,我看到另一个我也刚好从甬道里跑出来,她们俩互相审视,想交换一下关于刚才那个男人到底是谁的意见,但她们想与对方交谈又想逃开对方,最后,她们互相否定,然后各自走开了……
这时,我的母亲过来叫我起床,吃早饭。
我应着,身体却躺在床上一动没动。
我绕开刚才那个思路,我实在不愿意想那件事,想男人们的事。
母亲坐到床沿上来,侧着身子看我,并把手抚在我的瘦脊背上。母亲斜弯着的腰,正好让开我躺在床上的视线,我的目光穿过外间屋长长的过道,又从父亲刚才吃早饭的长饭桌底下穿过,刚好落到家里的那一扇有些破损的木门上。
我模糊地谛听到似乎有一个女人的歌声从外边遥远的地方渗透过来,那声音之微弱,仿佛是穿过无数的残垣断壁、经历了很长久的时间之后,才走进我的耳朵里。
现在回想,我记得,那仿佛是一首关于爱情的歌曲,好像是在唱一个被抛弃的女人的忧伤。尽管这忧戚的声音微弱得几乎任何一只粗糙的耳朵都无法听到,但是我当时依然听得格外真切。“……请为我打开这扇门吧我含泪敲着的门,时光流逝了而我依然在这里……”那声音仿佛是停留在远处的波浪,在长廊和整个房间里低徊、旋转和绵延,韵律的柔软的脚步带着我,穿过门外阳光斑驳的庭院,沿着户外的一束束斜射的稀稀落落的光线,终于那波动的声音之流停留在对面邻居家的木门前,歌声就是从住在这里的禾寡妇家发出的,她的声音总像一贴凉凉的膏药,柔软地贴敷在人身体的任何一处伤口上。
禾寡妇的声音在阴雨天里尤其特别,音质厚而脆,并不绵软,雨天的湿度给她的发脆的声音裹上一层很润的壳,使得那声音散发出一种性的磁场。一种混合的性,或者是变了性的母性。
在后来的沉甸而漫长的岁月里,她的这种忽然断裂又忽然衔接的磁质的声音,总是能够穿透我的左右旁通的一片混乱的思忆网络,直抵我的耳朵,像真实地听到一样清晰。这阴雨天里(实际上是雨后初晴的短暂的晴朗天气里)独有的湿淋淋的声音,总是使我忆起往昔生活的那些琐碎无章的小片段,它们零乱不堪,缺乏条理,如一团缠连不清的头发,无法用清水梳洗顺畅。面对我脑中的那些可以伸向多种可能性的潜在的思绪,我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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