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门外心惊肉跳,有两种感觉同时降临到我的身上:首先,我感到自己身上所有的毛细孔此刻都在张开,放大,用力呼吸,我的嘴肯定张得如同死鱼那么大,我像吸了大麻似的,整个身子都仿佛胀大了一截。我相对于门的高度和距离,也忽然长高了一块,而且与门窗更加贴近;然后,我觉得,我病了,感到剧烈地恶心,并且马上就要呕吐起来……
有人曾说过,我们只在那个真正的、转瞬即逝的事件之前和之后经历它们,它们是梦一般的只限制在我们身上的虚构的东西。
十多年之后,当我从那些早巳褪色模糊的往事中,忆起在伊秋家的里屋门外所窥视到(也许是我想看到)的惊心动魄的那一幕,才意识到,其实这不过是我此刻所产生的感受,是我此刻在想象中完成的经历与体验。
所有的记忆不过是在创造性的想象中而获得。
我对于往昔零零碎碎的记忆断片的执著描摹,并不是由于强烈的自我怀念,我也不是一个狂热的记忆收藏家。我的目光所以流连再三地抚摸往昔岁月的断片残简,是因为那些对于我并不是一页页死去的历史,它们是活的桥梁,一直延伸到我的今天……
我们从死者睁开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是她的躯体的结束,而她的灵性并没有消失。当来自冥府的气息在一瞬间忽然覆盖了她的躯体,这个“破裂”的人才意识到,自己从未如此真实地、强烈地“活过”,如此地明白这个世界。
冬季的中国P城,多是大风天气,火苗般蹿跳的大风,撕扯着黑布片似的焦干的土地,但转瞬之间,便又会风和日丽,脚下变成一条无边的金黄的光河。这种变化多端的天气,使得在这个季节里的人们,也变得情绪多变,性情无常。
这是一个漫长的季节。
有一年冬天,窗外下着大雪,地面上的白絮已经厚得埋过脚踝骨,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院子里忙于堆雪人。我在前院那个得乳腺癌的葛氏女人家的屋檐下,偷了几颗黑煤球,给雪人安上眼睛,又从自己家里厨房中拣了几片白菜叶,给雪人披上了头发,并且用纸壳为她做了一顶军帽。我把她塑造得如同一个无畏的女士兵,在空荡的毫无绿意的庭院里挥舞着手臂,恍惚的眼睛睁得很大,仿佛在驱赶着看不见的或者是根本就不存在的“敌人”。
我给她起了个名字,也叫倪拗拗。
晚上,吃过饭,我已精疲力尽。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作文本写日记的时候,我的哈欠一个连一个,我本子上的字迹也像哈欠一样一串串起起落落、歪歪斜斜,如同鬼画符。我的头越来越沉,身子好像被抽掉了骨头,坐立不住。
这对,我的母亲忽悠一下就走到我面前,奇怪的是,她没有同往常一样,一边推门,一边叫我的名字。而是站立到我眼前之后,才小声而神秘地唤了我一声。更奇怪的是,这里还出现了一个时间差,母亲的敲门声是在她进屋之后才响起。但那绝对是母亲的敲法,是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在木门上像弹琴似的轻轻弹四下,不是三下或者两下。那是一种很独特的敲法,所以决不可能是别人的敲门声。
我吓了一跳,往后闪了闪身。
我母亲说,“拗拗,我带你到前院葛家去看看,那女人死了。但你不用害怕。”
我说,“我怎么会害怕?死人的院子总是比活人的院子更安全。”
说完,我自己就跑出家门,奔前院去了。
前院这时已经变成了一个灯火通明的陵园,狗尾草、喇叭花、“死不了”、向日葵混乱地竟相开放,拼命地放射出自己的红红黄黄的颜色,格外耀眼。以至于院子里的空气都被染成一团团闪烁不定的彩光。一只黑木棺材醒目地停放在葛家门前,那棺材庞大得十分夸张,足有半堵墙垣那么高。我走过去才发现,原来它是敞开着棺盖,所以才那么高。
葛家男人伫立棺边,手里捧着一个小本本,一会儿抬头环视一下四周的人群,一会儿又往棺材里看看,然后在小本本上记上几笔。神情一点也不悲伤。
我终于靠近了那只黑棺材,看见里边乱糟糟的,一个女人形的躯体掩埋在一堆花花绿绿的绫罗绸缎里,她的头部遮挡着一块白布,枕在一个漂亮的藕荷色花边的枕头上。我很难过地看了看她,心里却没有什么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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