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生活(33)

2025-10-10 评论

    “那她肯定死了吗?”
    “警察一清早就来了,直到将近十一点钟,才把她拉走,肯定是死了。”
    “是葛家男人杀的?”
    “他们家的事可说不定。两个人唇枪舌战吵了大半辈子,好端端的两个人,挤到一个屋檐下,生生挤成了仇人。他家的床,几乎是他们唯一和睦的舞台。外院的人说,他们俩以前在床上的夫妻生活都是一边争吵一边做。自从他家女人生了病,这几年他们连唯一和睦的舞台也不存在了。这—场没有胜利者的战争也该结束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禾叹了—声,接着说,“一个家,有时候既是生活的取之不尽的源泉,又是生活的用之不竭的苦汁。它可以促成生命,也可以促成死亡。”
    我想起了自己的家,心情忽然沉重起来。我说,“我爸妈倒是不吵,可是……”
    “他们那种‘冷战法’也够熬的。你知道斯宾诺莎的叶子吗?”禾说。
    禾喜欢书籍,这我早就知道。我曾在她家的大床底下看到过两只扁长的黑箱子,里边全是外国书,那些书令我非常兴奋。有一次,大约是我初中放暑假的一天,我提出要看她的书,她便从箱子里挑出两本小说给我,我记得一本是《鲁宾逊飘流记》,还有一本是《牛虻》。她说,我要是愿意看,箱子里的书都可以让我读。后来我忙于功课和考试,就没有继续向她要书看。但是,我知道,那些书她都看过。
    “斯宾诺莎?”我摇头,表示不知道。
    “没有两片叶子是相同的。你看我们这个院里的每一家。”
    隔了一会儿,我说,“人干么非要一个家呢?男人太危险了。”
    禾说,“是啊。”
    她应了一声,好像想起了什么,就不再说。也许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我们沉默了好一阵,禾又说,“有时候,一个家就像一场空洞的骗局,只有墙壁窗户和屋里的陈设是真实的,牢靠的。
    人是最缺乏真实性的东西,男人与女人浇铸出来的花朵就像一朵塑料花,外表看着同真的一样,而且永远也不凋谢,其实呢,毕竟是假的。”
    我说,“你以后再不要找男人了,好吗?像我妈妈有我爸爸这么一个男人在身边,除了闹别扭,有什么用?”然后,我压低了声音,说,“前些天,我从爸爸的书柜里翻出来一本男人、女人方面的老书,我看到书里说,女人是成长得很快的疯草。还说,女人是危险的、邪恶的、潜行卑陋的四蹄兽。这书肯定是男人写的。我爸爸肯定就是看多了这种书。其实。我觉得男人才是这样呢!”
    禾笑了起来,“看你男人女人说的,小傻瓜,没你爸爸哪儿来的你!”
    “反正你也不要小孩子嘛。我以后就不要。”我说。
    “那我老了呢?”她问。
    “我照顾你。我永远都会对你好,真的。”
    禾的眼睛忽然亮得如一面镜子,晃在我的脸上。她在被子外边用力抱住我,弯下身子在我的脸上亲了—亲。“像我现在照顾你一样?”
    我点头。
    “那你背得动我吗?”
    “等我病好了试试,肯定行,你这么瘦。”
    禾有些激动起来,就又俯下身用力抱住我,不再说什么。
    即使隔着被子,我也能感觉到她插到我腰背底下的纤细的胳臂,正如同握紧她自己的未来一样拼命抱紧我。我听到了她微促的呼吸,她低声唤着,“拗拗,拗拗。”我从她起伏而哽咽的呼唤中,感觉到她的内心正在被委屈与感动、悲凄与希望这些混杂的情感所纠缠。
    禾在我的心里,始终是一场气氛渲染得很浓的悲剧的女主角,这感觉一方面缘于她天生丽质的纤美妩媚,另一方面是在她的身体内部始终燃烧着一股强大的自我毁灭的力量,—股满皇遗风的没落、颓废之气。这气息传递给我,总使得比她年轻许多的我产生一种怜惜与依恋的感情。
    这时候,禾从我的身上坐直身子,似乎有点惊讶地看了看自己那件蓝色小碎花的外衣上,已经沾满了斑斑泪痕。然后抬起头,问我,“饿不饿?我去给你热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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