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生活(46)

2025-10-10 评论

    禾与我的母亲都有着优雅懿丽的外表,但她们在个性方面又有明显的差别。禾的身体随时都荡漾着一股悠闲从容的韵律,她总是拥有充足的时间,这一点与我的家人不同。那一种过日子的兴趣来自于禾的本心。我从小到大,身上所有的毛衣、毛裤都是禾亲自为我编织的,她说外边买来的毛衣质地差不暖和,而且样式重复,她希望我各个方面与众不同,独一无二。我、包括我过去家里其他人的衣服,大多也是由禾陪着精心挑选的。她身上既有我母亲那一种优雅的知识女性气质,又有一股十足的“家庭主妇”韵味。
    这会儿,当我看到禾怀着无比的兴致调弄出来的饭饭菜菜,心里的确极为温暖。
    禾对我说,其实,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像我这样享受到“情人”待遇的,我是她的一个有着特殊亲情的人。若换了别人,坐在一边动口不动手,她才不伺候呢。
    我听了便很开心。顺手拿起沙发上的一本《易经杂说》,翻看禾用铅笔划了道道的句子。
    我从小就知道禾很喜爱读书。但是,我们对于读书趣味的投合,是在我长大了也读了许多书之后的事。我们越来越发现在对方那里有着广泛的契合点。
    禾说,她这几天在读《易经》,这东西像大麻。
    我说,你还是读点轻松的吧,古人说,“闲坐小窗读周易。
    不知春去已多时”,我们一辈子能有多少“春”呢!
    禾说,她也读轻松的书,读张洁的小说《方舟》和伊蕾的诗。
    当时,正是八十年代后期,正是中国的文艺界百花齐放、百花争鸣的时候。我与禾每次见面都用很多的时间谈论小说和人生。我们当时谈论最多的中国作家,除了一些男性作家,更多的时候是出于我们自身的女性心理角度,谈论一批优秀的女性作家。还有博尔赫斯、乔伊斯、卡夫卡、爱伦坡、福克纳等等一批外国作家。我们当时的那一种说文学的热情与陶醉,现在早已时过境迁、一逝不返了。我相信以后再也不会产生比那个时候更富于艺术激情的时代了。
    那一天,禾慢慢说着,她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开始进入兴奋状态。
    当我们再次举酒碰杯时,禾便顺嘴引用《方舟》里的话,说,“为了女人,干杯。”。
    我笑。
    禾的房间有一股独特的薄荷的清香,这是一种来自独身女人卧室的纯净的气味,是一种不含有正常的男女混合荷尔蒙气场的残缺的气味,这气息像一束浓浓的蓝色调的火焰,覆盖在我周身的皮肤上,并渗透到敏感的皮肤里边去,使我身体里的血液激动地涌流,却又没有爆裂的危险。
    禾穿着一身浅色的衣裙,紫色的裙边异常艳丽耀眼。她不时地在我的身前身后闪动,像一束不安静的银白的月光,占领着我的视线。
    这一天晚上她多喝了点酒,显得格外地激动,滔滔不绝地向我诉说读《方舟》的感想,我不住地点头。
    我们把电视调到最底音量,它只是在一旁作为一种道具背景。在房间里稀释着由两个女人组合起来的某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气氛。
    她又向我大段大段背诵伊蕾的诗,……把我镶满你的皮肤。”我要和你一起盛开。”让我的嘴唇长成你的花瓣。”让你的枝条长成我蓬松的头发。”我呼吸着你的黄色。”在万物中通体透明……
    禾的声音在半明半昧的光线里闪闪发亮,每一个字从她的嘴唇里流溢出来都如同一颗耀眼的水珠,滚烫地滴落到我的脸孔上。
    我说,我也非常喜欢伊蕾的诗。
    禾得到我的呼应,更加兴奋,干脆拿起手边的伊蕾的诗集朗诵起那一首在当时极为轰动的《独身女人的卧室》。
    你猜我认识的是谁。”她是一个,又是许多个。”在各个方向突然出现。”又瞬间消隐。”她目光直视。”没有幸福的痕迹。”
    她自言自语,没有声音。”她肌肉健美,没有热气。”她是立体,又是平面。”她给你什么你也无法接受。”她不能属于任何人。”
    ——她就是镜中的我。”整个世界除以二。”剩下的一个单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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