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生活(72)

2025-10-10 评论

    可是,她的衣服依然活着,我坚信这一点。
    我常常敲敲她的房门,然后用钥匙自己打开门,说一声“妈妈,睡觉了吗?”就走进来。然后,我便长时间地与她的衣服交谈。它们的确是活的,因为我千真万确地听到了她的衣服对我说话。
    有一天,我傍晚在街上散步的时候,遇见一个长得很像禾的女孩儿,她正在一棵槐树的树荫底下观望那些路灯下晃动婆娑的叶影。她看了很长时间那些乌云般流动的影子,我在一边看了她很长时间。
    最后,我抑制不住好奇心,走过去问她,“你在看什么?”
    我当然并不关心她到底在看什么,我只是想离她近些,看看她的脸孔。
    她指着街灯下柏油路边斑驳的叶影说,“你看,这些树叶在晃动,是不是正在地震呢?”
    我说,“不会,否则你也会感觉到摇晃震颤的。那是风。”
    女孩儿说,“你看,树干也在晃呢。”
    我躲开树影,抬头望了望那树干,果然它在微微摇晃,静谧地摇晃。我伸出了一只手,以证实这是真的。那些树影仿佛是一头巨大绵长的头发,在微风中舞动,树根像一个纽扣系住了它。
    我真有些模糊不清了。
    但是,我并不感兴趣是否地震的问题,地震比起近一个时期以来我心里的震动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说,“你怎么会有兴趣这么长时间观察路灯下的树影呢?这多无聊。”
    女孩儿说,“还有什么有聊呢?”
    我说,“我不知道。”
    母亲消失之后,我曾在黄昏时候,长时间观察过阳光是怎样一点点从墙壁上退缩的,我还侦察过一只老鼠在一天里的隐蔽行踪;观察过冬天的脚步是怎样首先降临到我的手指尖,然后才蔓延到我的全身的。这种观察的习惯,是在后来我的亲密朋友全都离开了我之后开始的。
    所以这会儿,我十分理解她。
    地上那些摇晃的树影,忽然使我产生了自己的躯体与周围环境不真实的疏离感,仿佛我与世界之间存在着某种缝隙,好似放置了一个玻璃屏幕,透过这屏幕一切都虚无飘渺起来。
    有一瞬间,我的脑子也变得不是我自己的了,站立在那里的并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一个叫做“零女士”的人。
    这种异样感,大约持续了几分钟才消失。
    然后,我渐渐看清楚了这女孩儿的脸孔。她长得并不特别像禾,只是远处的轮廓有点像而已。
    我转身离开了。
    “再见。”我说。
    晚上,当我在母亲的房间,打开她的衣柜,告诉了那些衣服这件事。
    母亲的衣服说:“这女孩儿一定很孤独。”
    非常奇妙,那语声是和母亲一模一样的声音。
    另外一次,也是黄昏时候,我在街头路边漫不经心地散步,一缕黯淡的夕阳红透过渐渐稀疏的树木枝叶,斜射到熙来攘往的人群脸孔上,空气中浮动着一股秋日的馥郁芬芳。路边的商店都关了门,仿佛所有的灵魂都漂泊在大街上。一辆辆穿梭不息的小汽车闪电般地从我的眼前飞驰而过。
    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冲动,想扑到马路中央急驶的汽车轮胎底下去,我抑制不住地感到这是—种“投胎”,可以再生。
    正在这时,一个英俊的男子走过来。打断了我的联想。
    他说,“送给你两张票。”
    我楞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说,“什么票?”
    “是迪厅的舞票。”他说。
    我说,“为什么要送我?”
    他没说什么,笑了一下,就转身离开了。
    真是奇怪啊!
    晚上,我来到母亲房间,我听到空气中她的声音在说,“不要去那个迪厅跳舞,这可能是一个阴谋,也可能是一个阳谋。”
    我感到恐惧,为什么有人要加害于我呢?
    后来,有人为了制止我与母亲的衣物交谈——这个“不正当的行为”(他们称之为不正当的行为),也为了我的生活,他们帮我把母亲那套房子给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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