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生活(81)

2025-10-10 评论

    接着,那手如同一列火车,鸣笛声以及呼啸的震荡声渐渐来临,它沿着某种既定的轨道,向着芳草荫荫的那个“站台”缓缓驶来。当它行驶到叶片下覆盖的深渊边缘时,尹楠忽然挺立在那里,他充满着探索精神,准确而深入地刺进我的呼吸中……
    审美的体验和欲望的达成,完美地结合了。
    这天夜晚,我在浴缸中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过了几天足不出户的日子,我做了一次远足。这一次远足使我对P城和生命都有了更加深入的理解。
    这是一座缺乏封闭感的城市。我发规宽展幽长的街道并没有把分散在这个城市各个角落里的人群拉开隔离,使之拥有相当的空间和心理距离,满街的现代交通工具,把遥远的路途缩短得如电话线一样快,转瞬之间,一位渴望说话的不速之客就逼临你的门前;城市的上空,那些蜘蛛网络似的电话线,则把更为遥远的这个世界的喧嚣嘈杂,不由分说地强加给你的无辜的耳朵;人海里邮递员是绿色的风,把所有亦真亦假的远方都吹拂到你的跟前,你成为别人的故事一如别人成为你的故事;各种各样的信息像原子弹一样不断爆炸,随时侵扰着你;楼群鳞次栉比,接踵摩肩,—扇扇窗子就如同无数双眼睛对视或斜视,相互探询,墙壁薄如蝉翼……无论你在街上还是在家里,你的呼吸、你的默想、你的自语,都将成为众人皆知的呼喊……
    这座城市,由于喧哗嘈杂而日益空洞,它不断地把自己的手臂伸向四面八方的近郊农村,把松软的泛着黝黑的麦田和菜圃,涂成坚硬的柏油马路,使之变成自己的街道。我们再难从这座城市的身旁看到乡间的农舍风光,闻到餐桌上的食物在它的出生地泥土里所散发的绿幽幽的嫩香。我们只能躲在自己住宅的阳台上,象征性地“发展农业”,以便能够亲身感受一下农家的气息。这座城市正在由于日益的膨胀而愚蠢麻木。
    我沿着三环近而又扩延到四环街道长途漫走。我一边环视着P城这座庞大而拥挤的城市,一边宁静地回顾了这些年的生活。我发现自己如同一个年迈的妇人,已经失去了畅想未来的热情,除了观察,只剩下回忆占据着我的头脑。
    这是一个多么糟糕的早衰的时节啊!
    也许,我的确是病了,但那决不是医生所诊断的什么“幽闭症”或什么“思维障碍”。我的头脑从来都十分明晰,我知道自己,我所患的不过是“早衰症”罢了。而且,我相信患上此症的肯定还大有人在,会越来越多,它将成为世纪末的流行病。
    回到家里.我给曾医治过我的医院写了一封信,以替代我去医院复查的报合:
    尊敬的医生们:
    你们好!
    确切地说,我应该称呼你们为老师或导师,是你们清洗了我的头脑、驯化了我的精神、改造了我的内心结构,使我和广大人群一样对生活和生命重新燃烧起热情的火焰!由于我的顽固不化、偏激执拗,在医院里的一个时期,我一定累坏了你们,使你们寝食不安、操劳过度而日渐消瘦。记得你们有一次说过,对付一个加强连的特工人员或一群美国情报局的女人,都比对付我一个人容易。可见,我曾使你们多么地绞尽脑汁、棘手为难。特别是,我居然曾经把你们当做敌人。现在回想起来,我是多么的没心肝啊!我痛心疾首,无地自容!
    现在,我终于明白过来了。为此,我写信向你们表示真挚的感谢!并对我近一时期的生活和工作情况,做一个较完整的汇报:
    我的心情变得总是那么愉快,有时候想伤感一下,都伤感不起来。我常到街上去散步,发现太阳每天都是新的,黄灿灿地冲我发笑;路上我遇到的每一个女人,都像我妈妈,对我嘘寒问暖,总担心我饿着或生病;我遇到的所有的男人,都像雷锋,如果我不小心摔倒了,他们就争先恐后地跑上几步,把我从地上抱起来,从上到下细致地帮我掸掉身上的灰土,还主动给我钱,让我去医院包扎伤口,尽管我连膝盖的皮肤都没有碰破。我实在想不明白,以前我在街上走路的时候,为什么光秃秃的街景会使我心冷如冰,思绪万千,泪水会抑制不住地流出?
    连农贸市场里卖菜的农人,都白送菜给我。那是有一次我在集市上买黄瓜。有一个男孩儿排在我身后。身边的空间其实挺宽阔,可是他依然与我贴得很紧、这个男孩儿我有点眼熟,他总在集市上,坐在菜堆上的阳光下吃苹果或翻小人书,好像是哪一位菜农家的孩子,也许就是眼前这个卖菜妇人的孩子,我觉得他们有点像。所以我便没在意。卖菜的女人那一天特别热情,不停地和我说这说那,还问我身上穿的衣服是那里买的,问我市长能挣多少钱。我一边挑选黄瓜,一边说,“市长是为人民服务的,人家根本就没考虑这个”。当我准备交钱的时候,忽然发规我的钱包不翼而飞了,也许是我稀里糊涂不知丢在那儿了,我当场就急得哭了起来。可是卖菜的女人说,“别哭了。谁都有困难的时候,这菜我就白送你了。”我十分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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