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含着些微的笑意依次给父母哥嫂侄子添汤,一人一小碗,想象如果在汤里加一点泻药的话,这家人就会泻得人仰马翻。为什么他们老拿她当话题?
母亲依然认为她的女儿决不能当工人。父亲则认为不能绝对。实在没有进医院的可能就还应该去做工人,然后上电视大学,然后当技术员乃至工程师。温暖不同意父母的观点,温暖自从当知青后就从不赞同别人,凡事都有自己的一整套见解。他断言温泉的性格最适合在某个闲散的机关办公室做闲散的文秘工作。
温泉小口小口喝汤,一副置之度外的表情。没人会考虑她的意见。没人注意她想干什么职业。
在一旁注视了温泉很久的尔红说:“温泉气质风度多好,怎么不去深圳那边闯闯。听说漂亮女孩在那边很吃得开。女孩嘛,读不读大学无所谓,关键要人生得好,脸蛋身材就是最大的本钱。”
“尔红!”温暖赶快制止妻子。但父母都已变了脸色。
母亲说:“尔红,我以为你到我们家几年会有一点教养的。你真让人失望。”
尔红僵坐在那儿,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抽动着五官。
“我怎么没教养了!”尔红带着哭声的嚷嚷把大家吓了一跳,在这个家里出现这么凶的嚷声是史无前例的。温暖喝斥道:“住口!”
尔红掀开椅子,索性大叫大嚷起来。“我受够了!”她火山喷发一般:“这个家不让这样不让那样,哪来那么多臭规矩!温暖你少来,我给你生了儿子你还要怎么的?我是为你妹妹着想,我错在哪里?”
母亲指着尔红直哆嗦,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流泪。父亲过来搀扶母亲时碰了饭桌。一只盘子摔到地上破碎了,碎片砸了温鑫的脚,他捂着脚哇哇大哭。温暖没法再保持他的温文尔雅,左窜右跳地抢救着,像个救火警察。
只有温泉安之若素。这个星期六的晚餐一点不令人生厌,她觉得。真好。真是生动。没用泻药就人仰马翻了。
晚上,在父母安寝之后,温泉关上自己小房间的门写了一篇日记。夜深人静,小房间拉上窗帘,只燃一盏小台灯,世界变得微小而安全。温泉写道:
尔红真他妈可爱,建议我去特区。我敢说她是有口无心说的,可我们家几个人全都想到了妓女,肯定是想到了妓女,他们的表情很清楚,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污辱。可漂亮对女人对男人都很重要这是客观事实。可笑我妈装得像天真未凿的少女,哦,我的父母。现在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了,到处在改革开放,他们不知停留在哪个时代。
我真后悔读书时没有用功,如果考上大学我不就飞出这个家了?无边无际的待业真叫人受不了。十八岁的姑娘了却只能穿妈妈做的棉绸连衣裙,还不许戴花边海绵乳罩,你已经成人了,可他们都把你当孩子。人人都可以说你,你却没力量没勇气反抗,因为你没有职业和经济收入。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我天天盼望这个世界有所变化,哪怕战争,瘟疫,车祸,地震。只要不让我干护士,我憎恨妈妈的职业,害怕鲜血;让我干什么都成,甚至当妓女。尽管我没谈过恋爱,我对普通男人不感兴趣;尽管我讨厌下流的东西,但我可以干好某种职业。只要能离开这个家,让我成为一个独立的人,我万死不辞。
写完后,温泉畅快地扔掉笔,往她的床上一倒,目光就穿过天花板飞向了广阔的天空。
一觉醒来,已是凌晨两点。温泉从日记本上撕下了这页日记。在月光下,温泉又读了一遍。然后一条条一缕缕撕碎了。温泉有日记本,但本上没有一页日记,有的只是撕去了页码的厚厚的毛边。她没有地方藏日记本。这不是她的家。不论她多么精心藏匿,她父母都会嗅出来,会偷看。母亲要是看见自己整洁规矩的女儿写这么野的日记,准会气疯。
温泉把日记碎片包在一方手帕里,打着赤脚悄悄过客厅来到阳台上。她抖开手帕,碎片在夜空中飞散开去。当太阳初升的时候,清洁工人将扫走马路上的纸屑。即使扫得不那么彻底,父母上班时踩到了某一片,他们也决不会想到那是女儿泄露内心机密的日记。
温泉静静立在阳台上,无声地流着她青春躁动的泪。
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这一天是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五号,星期天凌晨,温家刚刚度过一个动乱的星期六。所以温泉将永远记得这个星期六晚餐到星期日凌晨所发生的一切。她的命运在这一天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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